宋晓倩的工位空了。
这个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百金贵集团的办公区掀起了层层涟漪。起初只是总裁办内部几个人的窃窃私语,不到半天,就像藤蔓一样爬遍了各个部门的格子间、茶水间和午休餐厅。
“哎,你们发现没?宋秘书今天没来啊。” 行政部的小姑娘在茶水间接水时,偷偷撞了撞同事的胳膊,眼神里带着探询的光。
“何止没来,” 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神秘,“我早上路过总裁办,看到她的东西都被清空了!工位上干干净净的,连盆多肉都搬走了。”
“这么突然?” 有人咋舌,“上周还见她跟着高总去开董事会呢,没听说要走啊。”
“谁知道呢,总裁身边的人,变动起来向来快。” 一个在公司待了五年的老员工呷了口咖啡,语气带着过来人的世故,“不过宋秘书这才做了二、三年吧?之前高总换秘书没这么频繁啊。”
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各种猜测开始浮出水面。
财务部的张姐是个消息灵通的,她左右看了看,凑过来小声说:“我跟你们说,我昨天下午好像看到高太太来了,直接进了高总的办公室,待了快一个小时呢。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宋秘书当时好像也在里面……”
“高太太?王莹莹?” 这个名字一出来,人群顿时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讨论欲。
“难怪!我就说嘛,肯定有事!” 市场部的一个年轻男孩一拍大腿,“高太太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以前在战略部当经理的时候,谁不知道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这么说,是被老板娘亲自‘炒’掉的?”
“十有八九!你想啊,宋秘书年轻漂亮,天天跟高总待在一起,难免……” 说话的人故意拖长了尾音,暧昧的意味不言而喻。
“不会吧?高总看着挺稳重的啊,而且高太太家世那么硬,他不至于吧?” 有人表示怀疑。
“这可不好说,” 张姐撇撇嘴,“越是看着稳重的,说不定越……再说了,宋秘书最近是有点不对劲,我前阵子去总裁办送文件,看到她在茶水间偷偷抹眼泪,问她怎么了也不说。还有啊,她最近总犯恶心,好几次开会都中途出去,说是肠胃不舒服……”
“肠胃不舒服?” 一个刚休完产假回来的女同事立刻捕捉到了重点,眼神一亮,“我跟你们说,女人要是总恶心,又没吃坏东西,那多半是……” 她比了个口型,没直接说出来,但大家都心领神会。
“怀孕?!” 有人低呼出声,“所以是被高太太发现了,逼着她离职的?”
这个猜测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集团。版本也越来越具体:“听说宋秘书怀了高总的孩子,想上位,被高太太抓了现行,当场就给了她一巴掌!”“不对不对,是高太太拿出了照片,逼着高总做选择,高总为了保住职位,只能牺牲宋秘书。”“我听人事部的朋友说,宋秘书是‘个人健康原因’离职的,还拿了三倍补偿金呢!这不明摆着是封口费吗?”
各种添油加醋的细节被不断丰富,有人说看到宋秘书昨天哭着跑出公司,有人说高太太在办公室里发了好大的火,连走廊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这些流言真假掺半,却都精准地戳中了人们对豪门秘辛的窥探欲。
总裁办的气氛尤其压抑。办公室主任戴盈盈也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急的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目睹了老板娘王莹莹的到访,也察觉到了高志豪昨天下午闷在办公室,但没人敢多说一个字。束春妮特意召集人事部的人开了个短会,强调“宋秘书因个人健康原因离职,是正常的人事变动,大家做好本职工作,不要传播不实信息”,但这种官方的说辞,反而更印证了流言的“真实性”。
“你们说,高总会不会受影响啊?” 有人开始担心公司的股价。
“应该不会吧,高太太娘家势力那么大,肯定会压下去的。”
“那宋秘书也太惨了吧,年纪轻轻的,名声就这么……”
“惨什么?说不定拿着三倍补偿金,早就跑路了。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议论声里,有同情,有鄙夷,有好奇,有冷漠,也有窃喜。宋晓倩这个名字,从一个兢兢业业、能力出众的总裁秘书,一夜之间变成了办公室恋情的女主角、被豪门扫地出门的“第三者”。她曾经的努力和成绩被轻易抹去,只剩下这些不堪的揣测。
离职半年的前市场营销部经理章可可,听到传言,赶来集团打听消息。
高志豪坐在办公室里,能隐约感觉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安静。那种安静不是专注工作的宁静,而是带着压抑和窥探的沉寂,仿佛所有人都在竖起耳朵,等待着什么。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知道束春妮再怎么约束,也堵不住悠悠众口。王莹莹要的“体面离开”,终究还是变成了一场沸沸扬扬的闹剧。
他拿起内线电话,想让助理把下午的会议资料送进来,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接线员压低的、带着紧张的声音:“高总,您……您现在方便吗?外面……外面都在传……”
高志豪猛地挂断了电话。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只觉得一阵窒息。他以为用金钱和快速切割就能平息一切,却忘了人言可畏。他保护了公司的表面稳定,保护了自己和王莹莹的“和谐”假象,却把宋晓倩推到了流言蜚语的风口浪尖,让她承受着比当面羞辱更长久的伤害。
“平衡”?他连最基本的体面都没能给她。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是束春妮。她脸色有些难看:“高总,外面的流言……越来越不像话了,已经影响到正常工作了。要不要……发个内部声明?”
高志豪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声明?怎么声明?越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把事情闹得更大。
“不用。”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疲惫,“让他们说吧。过几天,自然就忘了。”
束春妮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高志豪闭上眼,宋晓倩在电话里绝望的哭声和商场里那个冰冷的眼神交替浮现,与外面若有若无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而这场由他引发的风波,带来的伤害,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他最舍不得是晓倩所经受的伤害。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高志豪独自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城市永不疲倦的脉动,车灯汇成流淌的光河。可这喧闹的生机,一丝也钻不进这间位于百金贵集团顶端的办公室。死寂,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耳膜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发闷。
外面那不同寻常的寂静,是无数道竖起耳朵的墙。他知道。束春妮方才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那个接线员惊惶压低的声音,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试图维持体面的外壳上。
他以为钱和速度是熨斗,能烫平所有褶皱。三倍补偿金,一个“个人健康原因”的官方说辞,王莹莹想要的“体面”。多可笑。他高志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此刻却像个懦夫,躲在金钱和沉默砌成的壳里,任由那藤蔓般疯长的流言,把宋晓倩的名字拖进泥沼里反复践踏。
“平衡”?他连她最后一点尊严都没能护住。
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捏碎冰冷的窗框。王莹莹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又在他脑内响起:“这是最好的结果,志豪。为了公司,为了我们,也为了她好。”为了她好?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令他窒息的声音。为了谁好?为了百金贵金光闪闪的招牌?为了王家在董事会里岿然不动的地位?还是为了他高志豪这身不由己、看似光鲜亮丽的囚徒身份?
他烦躁地扯开一丝不苟的领带结,昂贵的丝质领带蛇一般滑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那点束缚感并未消失,反而更深地勒进了喉咙。
办公室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束春妮的身影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凝重闪了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份急需签字的文件,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高总,”她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处理棘手事务后的疲惫,“文件…需要您过目。另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有几个部门的主管私下询问,关于…关于宋秘书岗位的后续安排,以及是否…需要发布更明确的内部公告以正视听?流言…确实有些失控了。”
“失控?”高志豪猛地转过身,声音像砂纸磨过桌面,喑哑得吓人。束春妮被他眼中骤然腾起的阴郁惊得后退了半步。“怎么正视听?告诉他们宋秘书没有怀孕?告诉他们我和她清清白白?还是告诉他们,是我高志豪无能,连自己的秘书都护不住,被太太几句话就扫地出门?”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积压的郁气冲破了理智的闸门。束春妮脸色瞬间煞白,抱着文件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垂下了眼睑。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高志豪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片刻后,他颓然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片无用的阴影:“出去吧。岗位的事,你看着办。公告…不必了。”
束春妮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那沉重的关门声“咔哒”一下,像一枚图钉,把他钉死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高志豪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转身想倒杯冰水压一压翻腾的胃。就在他走向角落的小吧台时,外面走廊隐约飘来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办公室厚重的隔音门。
“……真的可怜啊,宋秘书……”一个年轻女声,带着夸张的同情,“听说那天被叫进去的时候,脸煞白煞白的,一直在干呕,难受得腰都直不起来……”
“可不是嘛!”另一个尖利些的声音立刻接口,带着窥知隐秘的兴奋,“王总那脸色,啧啧,铁青!换谁看了都害怕!结果呢?硬是顶着那么大的反应被训了快一个钟头!最后还不是……”
声音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不妥,后面的话压低了,模糊成一片嗡嗡的杂音。但仅仅是这几句,已足够在高志豪脑海里炸开一片惊雷。
煞白煞白……干呕……腰都直不起来……
这几个词带着锋利的钩子,瞬间钩出了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电话里宋晓倩绝望到近乎崩溃的哭喊,还有商场里,她那双隔着人群望过来、冰冷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他当时只当那是极致的委屈和愤怒,此刻,这些碎片被茶水间的闲言碎语强行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他从未敢深想、也下意识回避的恐怖可能!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血液似乎瞬间冻结。高志豪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目光疯狂地在空旷冰冷的办公室里扫视。文件柜、书架、沙发……最终,他的视线死死钉在角落那个小小的、专供他临时休息的单间门上。
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几乎是撞开了那扇门。休息室里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点熟悉的、极淡的栀子花香——那是宋晓倩惯用的护手霜味道。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床头柜,上面除了台灯和几本财经杂志,空无一物。
不是这里!他焦躁地拉开抽屉。第一个,空的。第二个,里面散乱地放着几盒进口的助眠药和一瓶没开封的威士忌。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几乎被巨大的恐慌淹没。
第三个抽屉!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猛地拉开!
抽屉深处,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小药盒静静地躺在角落里。高志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认得这个药盒。有一次他胃痛发作,宋晓倩默默地从包里拿出这个递给他,动作自然得像呼吸。他当时只随口问了一句“你也胃不好?”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垂着眼睫。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小小的药盒拿起来。浑身冰凉。他打开盒盖,里面是两板铝箔封装的药片,其中一板已经少了几粒。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薄薄的说明书。
说明书被展开的瞬间,高志豪的瞳孔骤然收缩!
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中,一行加粗的警告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恶意,狠狠地烫进了他的眼底:
【禁忌症】:妊娠期妇女禁用。
“妊娠期禁用”!
这四个字在他眼前扭曲、放大,带着狰狞的回响,疯狂地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胃药?她一直放在包里的“胃药”?那些她在他面前强忍不适、苍白着脸跑去洗手间的时刻……商场里她下意识捂着小腹的动作……电话里那撕心裂肺、掺杂着巨大恐惧的哭声……
所有被他刻意忽略、强行解读的细节,此刻都在这行冰冷的文字面前,汇聚成一把巨大的、无可辩驳的铁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力,轰然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自欺!
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恐惧!是灭顶之灾般的绝望!
“嗡——”
口袋里的手机猛然震动起来,尖锐的蜂鸣声在死寂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高志豪浑身一颤,药盒和说明书脱手掉落在地毯上。他像被烫到一样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岳父王建明。
通知内容简洁冰冷:【下午三点,董事会小会议室,关于城东地块最终决策。准时出席。】
城东地块……王家的核心利益……他高志豪安身立命、步步高升的基石……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失魂落魄的脸,一片惨白。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休息室的门,透过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凝固在不远处那栋属于百金贵集团的、在正午阳光下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摩天大楼上。楼顶,“百金贵集团”几个巨大的霓虹字招牌,像血红的烙铁,在城市的喧嚣背景中,刺得他眼睛一阵剧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那招牌的光芒,曾经是他孜孜以求的勋章,此刻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瞳孔,刺穿他的视网膜,一直扎进他千疮百孔的心底。
那场暴雨似乎从未停歇,宋晓倩绝望的哭声穿透了时间和精心构筑的壁垒,终于抵达,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在这个阳光刺眼的午后,将他精心维护的、摇摇欲坠的牢笼彻底击穿。碎片纷飞,露出了里面那个懦弱、自私、面目可憎的自己。
地毯上,那盒白色的药和那张摊开的说明书,静静地躺着,像无声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