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五十五分,湖滨花园7栋。
沈墨刷开门禁,电梯升至十七楼。走廊铺着厚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1701的门虚掩着,透出暖黄色的光。
他推门进去,看见客厅里坐着三个人。
陈建国坐在主位,省纪委副书记,五十七岁,头发花白但脊背笔挺。左边是省审计厅厅长罗文斌,戴着金丝眼镜,正翻阅文件。右边的人让沈墨心头一震——周正明,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昨天谈话的那位。
“小沈,坐。”陈建国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茶自己倒。”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沈墨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水温烫手。
“数据看了?”陈建国开门见山。
“看了。”沈墨放下茶杯,“3个亿,十七次转账,收款人秦衡。”
罗文斌推过来一份文件:“这是审计厅去年做的秘密审计报告。永川高科孵化器三年承接政府项目47个,总金额8.6亿。其中6.2亿通过关联交易转移至境外。秦衡的账户是其中一个出口。”
周正明接过话:“但我们调查发现,那3个亿在秦衡账户里只停留了平均72小时,随后就转移到七个不同的慈善基金会账户。最终去向——玉泉县山区教育扶贫基金、清河市产业工人技能培训中心、永川省残疾人就业保障项目。”
沈墨怔住了。
“你是想说,秦衡在洗钱?”他问。
“不。”陈建国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他在做资金回流。王振宇用创投基金的钱洗到境外,秦衡负责把这些钱‘合理化’后转回国内,投入公益项目。这样既能把黑钱洗白,又能给王家积累政治声誉。”
档案袋里是数百份项目拨款凭证,受助方都是基层民生项目。每份凭证后面都附着秦衡手写的批示:“务必专款专用,接受社会监督。”
“为什么?”沈墨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声音发紧,“秦书记为什么要帮王家做这种事?”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
周正明叹了口气:“因为二十年前,秦衡的儿子患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和进口药,费用两百多万。当时秦衡只是个县委办主任,拿不出这笔钱。王建国帮他付了,条件是——秦衡帮他处理一些‘资金上的事’。”
“一开始只是几十万的小额流转。”罗文斌补充,“后来金额越来越大,项目越来越多。秦衡想过收手,但王建国手里有他这些年所有经手资金的证据。一旦曝光,秦衡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那些真正需要钱的民生项目也会断粮。”
陈建国站起身,走到窗前:“所以我们今天找你来,不是要扳倒秦衡——是要救他,顺便把王家连根拔起。”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明天上午的汇报会,是你唯一的机会。王建国会让你当面汇报整改方案,郑国涛会提前准备好一份看似严厉实则留足后路的方案让你念。但你要做的,是把真正的炸弹扔出来。”
“什么炸弹?”
“秦衡昨晚向省纪委提交了自首材料,以及他保存的王家二十年来的完整犯罪证据链。”陈建国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U盘,“这里面有境外账户的穿透审计报告、王振宇的赌场流水、还有王建国通过白手套控制的三家上市公司股权结构。”
他把U盘放在茶几上,推向沈墨:“明天汇报时,你找个理由插U盘,把这份材料投屏到会议室大屏幕上。剩下的,交给我们。”
沈墨看着那个黑色U盘,感觉手心出汗。
“王建国不会坐以待毙。”他说。
“当然。”周正明点头,“所以我们才需要你——一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基层干部’,在所有人都以为你会妥协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墙上的钟指向九点整。
陈建国最后说:“改革办的工作氛围,表面严谨细致,实则暗流涌动。顶层设计不只是画图纸,是算人心。小沈,这一步踏出去,你就没有回头路了。想清楚。”
沈墨拿起U盘,握在手心。
金属外壳冰凉。
“我想清楚了。”他说。
---
凌晨一点,改革办大楼。
沈墨的办公室灯还亮着。郑处长推门进来时,看见他正对着一份ppt皱眉。
“还在准备呢?”郑处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递上一份打印稿,“别熬了,方案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明天就照着这个念,重点标红的地方语气加重些,保证过关。”
沈墨接过打印稿。标题是《关于优化省创投引导基金管理机制的若干建议》,通篇都是“加强监督”“完善流程”“引入第三方评估”之类的套话。
“郑处费心了。”沈墨说。
“应该的。”郑处长拍拍他的肩,“你刚来,很多规矩不懂。省里的汇报和基层不一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份方案四平八稳,王副省长挑不出毛病。”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明天汇报完,晚上王副省长在湖滨酒店设宴,点名让你参加。这是机会,好好把握。”
郑处长离开后,沈墨把那份打印稿扔进碎纸机。
机器嗡鸣声中,纸屑纷飞。
他从抽屉里取出U盘,插入电脑。陈建国给的资料分三个文件夹:【资金流向】、【关联交易】、【人员网络】。
点开【人员网络】的图谱文件时,沈墨的手指僵在鼠标上。
图谱中央是王建国的名字,延伸出十七条线。其中一条线连接着秦衡,另一条线连接着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名字——周正明。
图谱显示:周正明的女儿去年入职永川高科孵化器,任投资总监,年薪一百二十万。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周正明发来的短信:“图谱看见了吗?我女儿是省纪委的卧底,证据是她提供的。放心。”
沈墨盯着这条短信,又看向图谱上周正明名字旁的小字标注:“其女周薇,省纪委第三监察室副主任,化名入职高科孵化器,调查时长19个月。”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省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深得多。
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角色都有双重身份。所谓顶层设计,不过是一场所有人都在计算所有人的棋局。
凌晨三点,沈墨关掉电脑。
走出大楼时,看见门卫室的值班大爷正在看监控屏幕。屏幕被分割成十六个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是空荡荡的走廊和办公室。
“小伙子,这么晚啊。”大爷抬头看他。
“加班准备汇报。”沈墨说。
大爷点点头,忽然说:“今天下午郑处长来找过我,问你这几天晚上都几点走的。我告诉他,你每天都熬到后半夜。”
沈墨脚步一顿。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我在这看了二十年门。”大爷喝了口茶,“什么人真心干活,什么人装样子,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个干事的人,所以提醒你一句——郑处长和王副省长秘书,是连襟。”
他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看监控,像什么都没说过。
秋夜的冷风灌进领口。
沈墨走出大院,回头看了一眼改革办大楼。五层楼,八十七间办公室,一百三十九个编制。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格子里,演着自己的戏。
而明天,他要掀翻这张棋盘。
手机震了一下,许半夏发来一张照片——是秦衡和王振宇在澳门赌场的合影,时间显示三年前。照片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最后一次。秦。”
紧接着是一段语音:“沈墨,秦书记刚才联系我了。他说……如果明天他出事,拜托你照顾玉泉县那些孩子。还有,他说对不起。”
沈墨站在凌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拨通了秦衡的电话。
响了三声,接通。
“秦书记。”沈墨开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秦衡疲惫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因为穷过。”秦衡的声音很轻,“穷到眼睁睁看着儿子快死了却拿不出钱。那种滋味,你永远不会懂。王建国递来的不是钱,是命。我接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那些民生项目呢?是真的吗?”
“真的。”秦衡说,“那3个亿,我每一分都盯着用到实处。玉泉县十七所乡村小学的宿舍楼、清河市八千名下岗工人的再培训、永川残疾人工厂的生产线……沈墨,我做错了事,但那些钱,没糟蹋。”
沈墨握紧手机:“明天之后,你可能会坐牢。”
“我知道。”秦衡笑了,笑声里有释然,“二十年了,该还的债,该受的罚,我都认。只求你一件事——我进去后,别让那些项目断了。那些孩子、那些工人、那些残疾人……他们是无辜的。”
电话挂断。
沈墨站在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明天上午九点半,省委第三会议室。
那里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他手里握着的U盘,将是引爆一切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