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七点半,前哨站的废墟如同一个巨大的、仍在淌血的伤口,暴露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地下室入口处,那块巨大的、棱角狰狞的混凝土块,如同墓穴的封门石,死死堵住了唯一的生路,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可供撬动的缝隙。
虞薇站在混凝土块前,眼神锐利如刀。她没有选择用蛮力去硬撼,那不仅效率低下,巨大的声响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焦灼与对雷傲处境的担忧强行压下,伸出双手,稳稳地按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表面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调动的能力并非追求极致的“锋利”,也非单纯的“坚韧”。她将精神高度集中,尝试着去理解、去干涉物质更深层的结构。她强化的概念,是“硬度”本身,但以一种逆向的方式——通过微妙地改变混凝土内部晶体结构与分子间的连接力,使其在微观层面变得不稳定,从而从内部瓦解其整体的坚固性。
这是一种对她能力更高阶、更精妙的运用,消耗极大。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角渗出,但她紧抿着唇,没有丝毫松懈。随着她持续倾注,坚硬的混凝土块内部开始发出一连串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咔咔”声,仿佛冰面正在缓缓开裂。紧接着,以她双手按压点为中心,一道道蛛网般细密而清晰的裂痕,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混凝土表面迅速蔓延、加深!
“就是现在!攻击裂痕中心!”
虞薇猛地睁开眼睛,低喝一声,同时身体迅速向后退开,给身后的队员让出空间。
早已蓄势待发的五名突击队员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扑向猎物的饿狼,立刻上前!他们没有使用可能误伤内部幸存者的大威力爆炸物,而是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拳头、坚硬的枪托、甚至是战术匕首的握柄,将所有力量集中于一点,对着那道裂痕最密集、最深邃的区域,发起了狂风暴雨般的猛力锤击!
“砰!砰!咚!咔嚓——!”
在众人合力的猛烈攻击下,本就内部结构被严重破坏的混凝土块,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最后呻吟,在一阵剧烈的震动和一声沉闷的巨响中,轰然碎裂、崩塌!碎石和粉尘如同爆炸般向内溅射,露出了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而散发着浓重霉味与血腥气的洞口。
浓烟混合着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的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属于人类血液特有的铁锈腥味,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
虞薇第一个矮身,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她迅速抬起手臂,战术手电筒的强光如同利剑,刺破了地下室内的浑浊空气,照亮了这方狭小、压抑的避难空间。
然而,手电光柱所及之处,看到的景象却让她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立在原地,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地下室里,没有她预想中手持武器、准备最后一搏的拾荒者战士。
只有七八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幼兽,紧紧地蜷缩在最深处的角落里,相互依偎着,瑟瑟发抖。他们身上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污渍的衣物,脸上布满泪痕和灰尘。最大的那个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岁左右,最小的一个,甚至还在一个年轻女子冰冷的怀抱里,无声地吮吸着早已没有任何乳汁的乳头。
他们没有哭喊,没有求救。只是睁着一双双因为极度恐惧而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与麻木的大眼睛,无声地望着突然闯入的、全副武装的陌生人。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死寂般的哀泣,仿佛他们的灵魂,已经随着外面亲人的逝去,一同碎裂、消散了。
虞薇的心,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一路沉了下去。她快速用战术目镜的热成像功能扫视了整个地下室——除了这七个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孩童热源,周围……再无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们……已经是这里最后的幸存者。他们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成年人。
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之中。虞薇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鼻尖的酸楚,她知道自己和队伍每一秒都暴露在危险之下。
她立刻上前,蹲下身,用尽可能柔和的动作,伸出手,轻轻拉起了离她最近的那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歪斜羊角辫、脸上脏兮兮的小女孩。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她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沉闷,但努力保持着镇定,“跟阿姨走,快!”
她一边将小女孩推向身后待命的队员,一边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对小队成员下令:“带上所有孩子!一个都不能少!立刻撤离!快!”
同时,她通过加密通讯器,用尽可能平静、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语调,向正在外面与怪物血战的雷傲报告:
“雷队长,营救完成。目标……是七名孩童。重复,七名孩童。地下室内……没有其他成年幸存者。”
通讯器那头,激烈的战斗声和雷傲的怒吼声骤然一滞,随即,传来了他压抑着滔天怒火与沉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回应:
“收到!立刻撤退!重复,立刻撤退!我们掩护!”
外面,雷傲在接到消息的瞬间,心中那团为救援而燃烧的火焰,仿佛被浇上了一桶冰水,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狂暴的杀意。但他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将这些孩子安全带离地狱。
他没有再与那只罪血眷属纠缠。他抓住怪物因腿部关节之前被重击而露出的一个微小破绽,将全身与战斧共鸣的力量催发到极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一记势大力沉的斜劈,再次狠狠砍在怪物那条支撑腿的相同部位!
“铛!!!”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和怪物痛苦的嘶嚎,罪血眷属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踉跄。
雷傲没有丝毫犹豫,借着反作用力,身体如同灵活的猎豹般向后急退,几个迅捷无比的战术规避动作,巧妙地利用废墟掩体,甩开了试图围拢上来的普通夜魇,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车队预先设定的接应防线。
“头儿回来了!火力掩护!全体车辆,立刻撤离!按预定路线,快!”副队长看到雷傲回归,立刻在车队频道中嘶声吼道。
所有车辆引擎同时发出咆哮,车载机枪和队员手中的武器喷吐出密集的火舌,形成一道短暂的弹幕,压制着试图追击的夜魇。车队如同挣脱缰绳的野马,沿着来时的路线,带着扬起的漫天尘土,迅速驶离了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死亡前哨站。
直到车队驶出足够远的距离,确认暂时摆脱了追击,雷傲才让领头的装甲车减缓速度。他推开有些变形的车门,跳了下来,双脚落地时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尘土以及不知是他自己还是怪物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布满了他伤痕累累的作战服和裸露的皮肤。那把巨大的“碎骨者”战斧被他随意地拄在地上,斧刃上布满了新的崩口和划痕。
他甚至顾不上检查和处理自己身上几处较深的伤口,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后面那辆用来安置孩童的、经过了防震处理的运输车车厢。
“车队别停!绕着这片区域,再……再转一圈!”他突然对着通讯器嘶吼道,声音因为脱力和情绪激动而异常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肯放弃的奢望,“万一……万一还有别的活口,被我们漏掉了呢?!”
但他的理智清楚地知道,这近乎是徒劳。热成像仪不会说谎。
他最终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那辆运输车旁,拉开了后车厢门。
车厢里,七名孩童依旧蜷缩在一起,由一名女性队员照顾着。他们看到雷傲这个满身血污、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吓得更加瑟缩,连呜咽声都停止了。
雷傲看着这些孩子那惊恐、空洞的眼神,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用那双沾满血污和尘土、粗糙无比的大手,有些笨拙地在自己的战术口袋里翻找着。
最终,他掏出了几颗用防潮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着、因为体温和之前的激烈运动已经有些变形和融化的、在废土上堪称奢侈品的糖果。
他伸出手,将糖果递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小男孩,声音努力放得轻柔,却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粗粝:
“来……吃,吃口糖吧。”他顿了顿,似乎想找出更合适的安慰话语,最终却只是干巴巴地、重复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最简单的一句,“嘴里……甜了,就……就忘记苦了。”
那个胆子稍大些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看雷傲那虽然可怕却似乎没有恶意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几颗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了一颗。
他笨拙地剥开有些粘手的糖纸,将那颗有些融化的、颜色浑浊的糖果放进了嘴里。
下一秒,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的瞬间,小男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仿佛一直紧绷、压抑到极限的弦终于断裂,他“哇——”的一声,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声哭嚎,如同一个被打开的泄洪闸门。车厢内其他一直强忍着恐惧、悲伤和迷茫的孩子们,仿佛被这哭声感染,也再也控制不住,接二连三地、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起来!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恐惧、失去亲人的痛苦、对未来的茫然,在这一刻,随着滚烫的泪水,彻底爆发了出来。
雷傲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看着这群在绝望中痛哭失声的孩子,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哭声在车厢内回荡,久久无言。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车厢,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没有人看到,这个在战场上如同狂暴战神、能够与罪血眷属硬撼的钢铁硬汉,在转身的刹那,一行滚烫的、混合着汗水与血水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隐没在他满是尘土和胡茬的脸颊上。
长夜依旧漫漫,黎明尚未真正到来。有些刻骨铭心的苦痛与失去,是哪怕再多的甜,也无法真正掩盖和治愈的。这苦涩,如同废土本身,深植于骨髓,弥漫在每一次呼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