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维斯的眼眸,是通往真相与诅咒的窗口。
当她抬头,目光与土坎上那银鳞身影相接的瞬间,她眼中所映照的世界,与薇奥菈所见,与任何寻常生灵所见,皆截然不同。
在她的视野里,现实被覆盖上了一层永恒的、无声的图谱。每一具倒伏在官道上的尸体——无论男女老幼,兵卒平民——他们的头顶,仍残留着一缕极淡的、正在飞速消散的灰白色光痕,那是命运丝线断裂后最后的余烬,指向他们已然抵达的、冰冷而具体的终局:死于刀兵,死于饥寒,死于绝望。那些余烬的形状,记录了最后时刻的恐惧、不甘或麻木。
而在远处那几个尚在活动的流民头顶,则连接着颜色与亮度各不相同的丝线。它们纤细,近乎透明,却闪烁着微弱的、代表“未来”的荧光。有的丝线晦暗短促,预示着不久之后的饥馑或疾病;有的略微坚韧些,但终点同样清晰可见,或许是某处乱坟岗,或许是某条不知名的沟渠。无一例外,这些丝线都笔直地、无情地延伸向某个早已注定的终点,无论其间的路径如何曲折,最终都会收束于那一点。瑟维斯能“读”到那些终点的大致轮廓,如同阅读一本早已写完、只是逐页翻开的书。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永恒的刑具——【命运丝线】的观测。
然而,当她将视线焦点完全落在那个银色的、非人的存在身上时,她古井无波、仿佛凝结了万载寒冰的心境,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没有。
薇奥菈的头顶上空空如也。
不是丝线断裂后的灰烬,不是晦暗不明的光痕,不是任何形式的轨迹残留。那里什么也没有,是一片绝对的“无”。这种“无”,并非空白,而是一种存在形式的否定,一种规则层面的“缺席”。就像在一幅由无数交错丝线编织成的、名为“命运”的巨毯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光滑的孔洞,光线和规则在那里径直穿过,不留任何投影与牵连。
瑟维斯活了太久,见证过无数王朝兴替、英雄崛起与陨落、凡人生老病死。她见过最璀璨耀眼的命运丝线,它们往往通向同样壮烈或凄凉的终局,也见过最微弱如风中残烛的丝线。但她从未见过……一个没有丝线的“存在”。这超出了她的经验,甚至挑战了她对这个世界底层规则的认知。
那细微的涟漪在她深邃的眼眸深处荡开,随即又被更厚重的、永恒的疲惫与淡漠所覆盖。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本能的好奇心,如同深埋冰川下的种子,被这前所未见的“异数”轻轻触动。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从一片虚无中凝聚出形体。她没有移开视线,就那样毫不避讳地、用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冷静目光,打量着薇奥菈。
目光穿透了那身沾染尘污却依旧非凡的银鳞——那是物质层面的奇异,属于某个未知的、强大的血脉遗泽。穿透了那双非人的、带着威严与困惑的竖瞳——那是灵魂窗口的异质。最终,她的“视线”触及了薇奥菈存在本质的核心。
她“看”到了。
那是一种气息,一种质感,与这个被命运丝线层层缠绕、沉重无比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它更加“轻盈”,更加“自由”,带着某种梦境特有的、介于虚实之间的纯粹与疏离。这不是人间应有的味道,甚至不是她所知晓的任何一种“超凡”存在的痕迹。它源自另一个体系,另一套规则,一个……“外面”的地方。
瑟维斯明白了。这是一个来自“规则之外”的存在。一个漏网之鱼,一个闯入严密织毯的异物。这解释了那绝对的“无”。因为命运的丝线,只编织属于这个现实世界的生命。而这个银色的龙裔,她的根源,不在此处的规则管辖之内。
官道上的风依旧吹着,带着呜咽。远处的流民似乎因为红发女子的起身和注视而感到一丝不安,动作变得更加鬼祟,甚至有人开始悄悄向更远处移动。乌鸦重新开始啄食。
薇奥菈在那平静到令人心悸的注视下,感到一种奇异的不适。那目光没有敌意,却比任何评估或警惕更让她感到被穿透。她抿了抿唇,终于,困惑压过了沉默,她开口问道,声音带着这些时日流浪带来的干涩,以及源自本质的纯然不解:“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拿走他的东西?”
她指的是那枚染血的铜钱。在薇奥菈看来,那与流民们争夺的物品并无本质区别,只是更加微不足道。但红发女子的行为,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仪式的意味。
瑟维斯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薇奥菈脸上,对于这个直白的问题,她的回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没有下雨:“收集他们曾存在过的证明。”她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扫过那些尸体和流民,“否则,他们很快就会被这个世界,被命运彻底遗忘。连同他们曾经的喜悦、痛苦、挣扎……一切痕迹,都将湮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个答案让薇奥菈一怔。它指向了一个更深层、更虚无的层面,超出了她对“亵渎”或“实用”的简单理解。
接着,瑟维斯反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像是一种确认:“你看不到,对吗?那些线。”
“线?”薇奥菈的竖瞳中疑惑更深,她下意识地顺着瑟维斯刚才视线的方向看了看那些尸体和流民,又看了看自己的头顶,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线?”
果然。瑟维斯心中那丝微弱的了然得到了证实。她并不意外,只是用一种叙述事实般的口吻,简单地解释道:“连接在每个生命头顶的丝线。它们昭示着无法改变的终局。我所能见的,就是这些丝线指向的终点。无论过程如何曲折,结局早已书写完毕。”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习以为常的疲惫,“试图改变,只会引来命运的修正,让结局以更糟糕的方式达成,或者,牵连更多无辜者滑向他们的终局。”
薇奥菈彻底怔住了。竖瞳微微收缩,银鳞下的身体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她来自一个没有命运丝线束缚的世界,那里生命的选择与结局充满了真正的未知与可能性,至少在她认知崩塌前是如此。她无法想象,生活在一个被预设好结局、任何抗争都可能只是徒劳甚至带来更坏结果的世界里,是何等感受。那就像生活在一个完全透明的囚笼里,每一步都被预先标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注定终结的倒计时。
震惊过后,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升。她看着眼前红发女子完美而淡漠的容颜,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一个更直接的问题脱口而出:“那你呢?你的线指向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某个核心。瑟维斯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那片深邃中的星河仿佛有瞬间的紊乱,但很快恢复平静。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视线从薇奥菈身上移开,投向官道尽头那灰蒙蒙的天际,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东西。
“知晓一切,却无力改变,这便是我的诅咒。”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薇奥菈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几乎磨灭殆尽、却又真实存在的苦涩,如同最古老的岩石内部渗出的、微咸的水滴,“我行走于时光之中,记录着注定被遗忘的痕迹,旁观着必然发生的悲剧。这就是我的‘线’所编织的全部内容。”
诅咒。这个词重重地落在薇奥菈的心上。她自己的处境何尝不是一种诅咒?失去一切,流落异乡,力量受制,前路茫茫。但至少,她的过去曾是自由的,她的痛苦源自失去,而非从一开始就笼罩在无法挣脱的预言之下。
瑟维斯重新将目光转回薇奥菈身上,这一次,她的注视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确认,而是一种……评估,以及一丝极其微渺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可能性”的探寻。
“你不属于这个被丝线缠绕的世界,”瑟维斯陈述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异数。”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只是给予对方理解的时间,“跟着我,你能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它的残酷,它的徒劳,以及那些在注定结局下依旧闪烁的、短暂的光芒。或许……”她的尾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我也能看看,一个‘无命者’,一个规则的漏洞,能否在这个铁板一块的织毯上,带来一丝……哪怕最微小的变数。”
邀约就这样被平静地提出,没有热情,没有保证,甚至没有多少期待。更像是一个孤独的观测者,对一个闯入实验室的未知变量发出的、一同进行观察实验的邀请。
薇奥菈沉默了。她站在土坎上,银色的身影在暮色渐浓的天空下显得有些孤单。她看着红发女子,看着她眼中那片凝固了无尽时光的淡漠与疲惫,也看到了那淡漠之下,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对“变数”的微弱好奇。
她想起了崩塌的故园,想起了这些时日的茫然流浪,想起了刚才所见人性之恶带来的冰冷困惑,也想起了那缕空灵的、能安抚死亡与戾气的安魂曲。在这个陌生、残酷、规则诡异的世界里,她是绝对的异类,无人理解,无处可去。而这个红发女子,是第一个看穿她“不同”的存在,第一个似乎能理解她来自“别处”的人,甚至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对她眼中的世界做出某种解释的存在。
孤独像潮水般拍打着她的心防,而对答案、对方向、哪怕只是一点指引的渴望,则如同黑暗中摇曳的微光。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银色的睫毛在沾满尘灰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与瑟维斯平静的视线再次相接。没有语言,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冷了些,卷起官道上更浓重的尘土和死亡的气息。远处,最后一点天光被地平线吞没,暮色四合,将这片布满尸骸的道路、倾覆的车辆、以及这一红一银两个非人存在的身影,一同浸入沉沉的黑暗之中。只有瑟维斯眼中那仿佛永恒倒映的、微光流转的命运星河,和薇奥菈鳞片上黯淡却依旧独特的银色反光,在渐起的夜色里,留下两道模糊而奇异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