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回忆裹着甜，坏的回忆沾着涩，搅在一块儿，叶晓月自己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夜里合上书时，台灯的光晕刚好笼罩住作业本最后一行清秀的字迹。她关灯躺进被窝，眼睫低垂，试图将纷乱的思绪关在黑暗之外。
然而天启学院的片段却像不受控的潮水，自动涌上来——有时是江晓璇笑意盈盈递来的半块橡皮，带着阳光的温度；有时却是走廊转角避无可避钻进耳朵的窃窃议论，冰冷的词语像细小的冰碴。这些记忆碎片翻搅着，让心口如同堵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沉闷得透不过气。
黑暗中，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过了几秒又缓缓松开，在枕边摊平。面上总得稳住，不能再让任何人窥见她心底那片翻江倒海的海域，这是她给自己划下的界限。
第二天数学课，老汪夹着教案走进教室，习惯性地抬手敲了敲讲台边缘的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几缕。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底下，只见一片蔫头耷脑、睡眼惺忪的脑袋，浓眉顿时拧了起来，脸色也跟着沉了沉。“怎么？大清早的，我这数学课就这么催眠？”声音洪亮，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话音刚落，一个脆亮的声音先扬了起来，雷欣坐得笔直，脸上堆起过分热情的笑容：“哪能啊汪老师！我最盼着上您的课了，思路清晰，讲解到位，听着特别明白！”语气里刻意的讨好几乎要溢出来。
老汪被她这通直白的马屁噎了一下，嘴角差点没绷住往上翘，赶紧故意板起脸，皱着眉又重重敲了两下讲台边缘：“啧，就数你们嘴甜会哄人！——可瞅见你们这一个个霜打茄子的样，老子心里照样不痛快！”他刻意用了更粗粝的语气。
他话音刚落，底下后排的夏晓琳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飘进前排几人的耳朵里：“我要是真爱这门课，哪能回回只考那点分数啊……”
老汪眼风一扫，早把这小情绪和小动作尽收眼底，但他没较真，反而放松姿态，抱着胳膊往讲台上一靠，带着点调侃的无奈：“行！你们不喜欢数学，我不强求。但总不能连你们亲爱的数学老师也一起嫌弃了吧？”他故意拉长了“亲爱”两个字的尾音。
“咦惹——”这话刚出口，台下立刻炸开一片拖长了调子的、毫不掩饰的嫌弃声浪，夹杂着几声实在憋不住的笑。老汪夸张地摸了摸后脑勺，装出一副深受打击的委屈模样：“什么意思啊你们？合着都这么不待见我？”
教室里的气氛正被这小小的插曲烘托得轻松了几分，角落里突然爆出一串格外响亮、毫无顾忌的“哈哈哈”——是赵雨萱，她显然被老汪的表情逗得太投入，一时没收住。
老汪眼尖，立刻精准捕捉到声源，故意拔高声音，手指虚虚一点：“赵雨萱！你这丫头，个头儿还没见往上蹿多少，这笑声倒是先一步冲上云霄，捅破天花板了是吧？”
全班顿时哄堂大笑，尴尬和欢乐交织。赵雨萱的脸唰地红透了，耳尖更是鲜艳欲滴，她慌忙把滚烫的脸颊和下巴深深埋进摊开的课本里，恨不得原地消失，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头顶对着讲台。
旁边的同桌雷毅下意识瞥了她一眼，见她这副鸵鸟般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平常咋咋呼呼的小辣椒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一团蜷缩的、带着窘迫的可爱，他嘴角不自觉向上勾了勾，竟觉得比平时顺眼多了。
老汪清了清嗓子，拿起教案正要翻开继续讲课，目光扫过台下时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苏诺想旁边那个空了几周的座位上，此刻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脸上随即绽开一个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笑容：“哟！这不是我们江晓璇同学嘛！千呼万唤始出来，总算胜利回归（六）班大本营了？”他嗓门洪亮，带着欢迎的暖意。
江晓璇笑嘻嘻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大方方地朝讲台方向摆了摆手，眉眼弯弯：“可不是嘛汪老师！在外面流浪了一圈，特别想念您的……嗯，数学课！”她故意在“数学课”前顿了一下，引来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
上午清亮的阳光斜斜穿过窗户玻璃，在黑板右下角那道没擦干净的函数图像残余上跳跃流淌，细小的粉笔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悬浮、旋转。江晓璇坐直身体，指尖灵活地转了下手中的笔，语气俏皮又带着点恳求：“汪老师，我这刚归队第一天就赶上您上课，您可得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千万别等会儿冷不丁点我名，要是答不上来，我这老脸往哪搁呀！”
老汪被她逗乐了，放下教案，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笑骂道：“你这张嘴啊，还是这么能说会道！既然这么想我……”他故意拖长声音，突然转身抄起半截粉笔，手腕翻动，“刷刷刷”几下，一道题目便清晰地浮现在黑板中央，粉笔头敲击黑板的“笃笃”声颇有节奏，“那就用实际行动表示表示！上来，把这道三角函数题给我解了，让我好好检查检查你这流浪期间有没有荒废学业！”他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和一丝考校的意味。
江晓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惊愕地“啊？”了一声，慢吞吞站起身，手里捏着苏诺想好心递过来的半截粉笔，脚步略显迟疑地走上讲台。
然而，当她站定在明亮的黑板前，低头看清那道题目时，脸上的轻松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淡去，甚至微微绷紧——“已知函数f(x)=sin2x + √3 sinx cosx - 1\/2，x∈[0, π\/2]，求函数的最大值及对应的x值，并判断函数在区间内的单调性”。这题不仅需要熟练拆解二倍角公式，还得灵活运用辅助角公式进行化简，最后还要在限定区间分析单调性，难度比她上学期接触的明显拔高了一截。
她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粉笔尖在黑板上犹豫地点下一个“解”字，笔尖悬停，仿佛被无形的胶黏住了。指尖捏着小小的粉笔头，竟沁出一点潮意，刚才插科打诨的底气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脑子里各种公式和符号乱糟糟地搅成一团，却怎么也理不出清晰的脉络。台下渐渐响起细碎的、压抑的议论声，嗡嗡作响。雷欣更是毫不客气地侧过身，用自以为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莫晴语说：“嘚瑟，这下傻眼了吧？活该。”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江晓璇耳中，让她耳尖的温度迅速攀升。她尴尬地转过身，脸上堆起求饶的苦笑，对着老汪双手合十：“汪老师，您这……您这不是给我挖了个天坑吗？我这脑子还没从转班的混沌里重启成功呢！”
老汪早看出她的束手无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教室靠后位置那个始终低垂着头的安静身影上。他放缓了语气，带着点循循善诱：“行吧行吧，不为难你了。”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响起，“叶晓月，来，你上来试试看？”
瞬间，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所有目光“唰”地一下，如同聚光灯般集中在角落的那个位置上。叶晓月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抠了下摊开在桌面的课本边角，留下一个浅淡的折痕，又迅速松开，恢复了纸张的平整。她慢慢站起身，浅黑色的学院制服衣袖随着动作向上滑了一小截，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她走到讲台边，目光先是快速掠过一脸如释重负的江晓璇，接着才投向黑板上的题目。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黑板金属边框上轻轻点了两下，像是键盘输入前的短暂确认，又像是在脑海中飞速梳理着解题的逻辑链条。
江晓璇如蒙大赦，赶紧往旁边让开一大步，把黑板中央的位置完全让出来。她看着叶晓月拿起一支新的白色粉笔——她握笔的姿势很轻，仿佛怕捏碎了它，但微微绷紧的指关节却透露出内里的专注。粉笔尖触碰到粗糙的黑板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落下的笔迹纤细却异常工整清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道。
第一步：f(x)= (1 - cos2x)\/2 + (√3\/2)sin2x - 1\/2（熟练应用二倍角公式sin2x = (1 - cos2x)\/2和sinx cosx = (1\/2)sin2x）。
第二步：合并整理：f(x)= (√3\/2)sin2x - (1\/2)cos2x（常数项1\/2 - 1\/2相消）。
第三步：关键一步，使用辅助角公式：f(x)= sin(2x - π\/6)（将系数√3\/2和-1\/2视为cosφ和sinφ，其中φ = -π\/6）。
每一步都简洁利落，没有半分犹豫和涂改，逻辑链条严密得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
台下原本细碎的议论声早已消失殆尽，教室里只剩下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清晰可闻。连后排抱着看热闹心态的雷欣也忘了嘀咕，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晓月笔下流淌出的解题过程。
叶晓月写到这里，抬眸再次确认了一遍题目中给出的定义域x∈[0, π\/2]。她的笔尖在半空中短暂地停顿了零点几秒，随即在黑板上已有的式子旁边另起一行：
令 t = 2x - π\/6，则 t ∈ [-π\/6, 5π\/6]。
接着，她对sin t在区间t ∈ [-π\/6, 5π\/6]内的单调性进行了条分缕析：
当 t ∈ [-π\/6, π\/2]，即x ∈ [0, π\/3]时，sin t单调递增；
当 t ∈ [π\/2, 5π\/6]，即x ∈ [π\/3, π\/2]时，sin t单调递减。
最后，她在黑板右侧干净利落地写下结论：最大值为 1，对应 x = π\/3。粉笔尖在最后一个数字上轻轻一顿，顺势划上一个简洁的句点。
“好了，老师。”她放下粉笔，声音轻浅，像一片羽毛不经意地落在寂静的水面。她没有抬头去看台下任何人的表情，目光垂落在讲台边缘。老汪大步走过去，带着赞许的笑容用力拍了拍写满推导的黑板，粉尘在阳光里飞扬：“都看清楚没有？什么叫解题思路清晰、步骤严谨！副班长写的，就是标准答案！都给我好好记到脑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