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此刻,许晴沉默地看着她吃饭,物理试卷上的红叉、数学成绩下滑的曲线、天台晕倒的疑团,所有会引发效率分析的“问题点”都被暂时搁置了。
但叶晓月太明白了,这份沉默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等明天清晨的日光驱散黑夜,母亲依然会拿出记录着洛老师反馈要点的笔记本,在书房那张宽大的书桌前摊开,条分缕析地与她“共同探讨问题根源”,“制定本周重点提升计划”。
那些沉甸甸的、名为“为你好”的期望,依然会像精确校准过的砝码,一丝不苟地重新压回她的双肩。
许晴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异样波动,但并未点破。
她自己也夹起一个饺子,动作斯文地小口吃着。
餐厅里只剩下微弱的咀嚼声、餐具偶尔轻碰瓷盘的脆响,以及食物热气缓缓升腾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
这过分的安静,反而放大了空气中无声流淌的思绪。
叶晓月借着低头吃饺子的间隙,飞快地抬眼瞥去。
灯光下,许晴微垂的眼睑下方,那两抹淡淡的青灰色阴影格外清晰——长途飞行的疲惫尚未消散,她本应休息,却先顾着女儿的晚餐。
“不够再煮,冷冻层还有。”许晴忽然开口,眼睛依旧看着自己盘里的饺子,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叶晓月点了点头,喉咙里堵着东西,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她又夹起一个饺子,机械地送入口中。温热的食物顺着食道滑下,实实在在地温暖了冰冷的胃袋,也似乎融化了一丝凝结在心底的寒冰。
可与此同时,这温暖也像一面清晰的镜子,让她更痛切地看清了那个无法逃避的事实——母亲的宠爱是真实存在的,如同这盘饺子般温暖熨帖;而那份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的压力与期待,同样也真实不虚,如同餐桌上挥之不去的沉默。
这二者纠缠共生,让她心头五味杂陈,辨不清是该紧紧拥抱这份用她的方式表达的温柔,还是该畏惧这温柔背后从未停歇的、无声的鞭策。
她深深地低下头,将整张脸都埋入那团温暖湿润的蒸汽里。
饺子残余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挣扎、稀薄,白瓷盘边缘凝出的细小水珠汇聚、滑落,像是一场无声终结的微雨。
叶晓月手里的筷子迟疑地停在最后一个饺子上方,那点甜咸的滋味在舌尖徘徊,却再也寻不回最初熨帖心口的暖意。
许晴放下自己的筷子,无声地用纸巾轻拭嘴角,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苟的优雅。
她的目光落在叶晓月盘中所剩无几的食物上,停顿片刻,语气随意得如同谈论窗外天气,仿佛刚才餐桌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沉默从未存在:“对了,你同桌是叫凌天恒吧?”
叶晓月捏着筷子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这个名字的突然出现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抬起头,撞进许晴那双平静的如星辰般湛蓝色眼眸里。
这一次,那里没有熟悉的审视与效率分析的锐利,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闲聊的好奇。
她轻轻颔首,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嗯,是。”
“他成绩怎么样?”许晴追问,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白瓷盘边缘轻轻摩挲。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全然随意——自从上次家长会与凌月再次重逢,得知女儿竟与她的儿子成了同桌,那份沉寂的牵挂被悄然触动。
叶晓月的目光垂下,落在自己盘中的残渍上。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邻座那个身影:笔直的脊背如同标尺,课堂上专注的目光几乎要将黑板灼穿,课间不是沉浸在题海之中,就是沉浸在题海之中,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
但提及学业,她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敬佩:“他很厉害。和我一样,都是去年青浦市的中考状元。现在每次大考,年级第一的位子基本没变过。”
“哦?”许晴的眉梢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惯有的平静覆盖,但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加深了。
她继续问道,声音平稳而温和:“那你们平时相处得如何?”
叶晓月的思绪立刻被拉回了开学以来的点点滴滴。
凌天恒平日里疏离冷漠,偶尔说话也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锋利,但她脑中浮现的,却是他不动声色间递来的糖果,在自己无意吐槽时搭话的瞬间、甚至那些带着点别扭却又精准的点拨……那些细微的、带着冷调的暖意被下意识地放大、凸显。
她看着母亲,语气比先前轻快了些许:“挺好的,他很负责任。”
许晴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蓝眸里,一点欣慰的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然浅淡,却柔和了她一贯冷静克制的面部线条。
得知凌月的儿子如此优秀,她心底那份因失散而起的沉甸甸的牵挂,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可以暂时栖息的慰藉——命运,或许自有其微妙的连接。
“那就好。”她轻轻点头,拿起桌上的空盘,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条理性,却显然比讨论学习计划时少了几分压迫感:“饺子吃完了,把餐具放水槽。上楼洗漱,洗完澡把今天数学的错题整理好,明天还要上学。”
叶晓月顺从地“嗯”了一声。
母亲的温柔时刻总是短暂的,学习任务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永远不会缺席。
然而,方才提及凌天恒时那片刻的轻松氛围,以及母亲眼中那抹难得的欣慰笑意,让她此刻执行指令的心情并未感到惯常的沉重。
她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碗碟和筷子,跟在许晴身后走向厨房。
水流声哗啦啦地冲刷着碗碟,在水槽中激起泡沫。
许晴已经在擦拭餐桌台面,厨房明亮的暖光灯笼罩着两人,只余下水流声和抹布擦拭的细微声响,气氛是少有的、带着家常烟火气的平和。
叶晓月走出厨房,穿过空旷安静的客厅。目光扫过玄关边,那个突兀的行李箱已经被妥当收起,拉杆收起,平稳地靠在墙边——显然是母亲趁她用餐时悄然整理的。
她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老旧的木质阶梯发出轻微而熟悉的“吱呀”声。
二楼走廊的壁灯散发着比客厅冷白光更柔和的暖黄色光晕,像一条温柔的指引带,通向走廊尽头她那扇紧闭的房门。
叶晓月先走进洗手间。
冷水泼在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镜中的自己,眼底的青影依然顽固地盘踞着,但比起餐厅里那份几乎要溺毙在沉默中的慌乱,此刻的神色已沉静许多。
她用毛巾擦干脸,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回到书桌前,她按下台灯开关,冷白的光瞬间吞噬了桌面。
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几个鲜红的叉号如同烙印般刺眼。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开始整理错题。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成为唯一的节奏。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稠,偶尔有迟归车辆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被寂静吞没。写着写着,母亲提起“凌天恒”时那带着一丝探寻和欣慰的神情,以及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很负责任。”,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她动作一顿,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要甩开这短暂的走神,再次强迫自己低下头,将视线牢牢锁在那些冰冷的公式与错误的步骤上。
计时器在耳边恪尽职守地滴答作响,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像是无形的沙漏在流逝,又像是母亲那些沉甸甸、名为“期望”的砝码,精准地、一丝不苟地重新压回她的肩膀,落在纸面上,也沉沉地坠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