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来到周六傍晚的家长会。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教室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金色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粉笔灰味和家长们身上各种香水的气息混杂的气息。
叶晓月站在教室门口,一边带着小小的雀跃期待着自己的母亲到来,一边低头认真地在签到表上为络绎而至的家长们登记姓名。教室里人声渐起,家长们互相寒暄,低声交谈,孩子们则穿梭其间,展示着自己的座位和书本。
在教室靠窗边的位置上,夏晓琳安静地坐着。她看着身边同学的座位上相继落座了熟悉或陌生的家长脸庞,那些温和的询问声、鼓励的拍肩动作,像细小的针尖,轻轻刺着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校服衣角,将它揉出一个个细小的、无助的褶皱。‘这一次,会不会有奇迹呢?’这个念头像水泡一样在她心底浮起又破灭。她回想起过往的每一次家长会,无论她成绩多么耀眼,台下那个属于“夏晓琳家长”的位置,总是空荡得像个无声的嘲讽。父亲夏晨的世界里似乎塞满了永远开不完的会和签不完的文件,而母亲伽·泰勒,那个有着月华般歌声的身影,则一直在遥远的国度舞台上流转。
斜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着的轻快笑声,隔壁班的一个女孩正接过母亲用小叉子精心叉起递来的草莓,那鲜红的果肉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女孩的母亲满眼宠溺,指尖温柔地拂过女儿的发梢。夏晓琳迅速低下头,装作整理书包带的样子,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黯淡的阴影,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里那片名为“期待”的微弱星火,却在一点点冷寂下去。这笔直的脊背,是她最后倔强的伪装。
心思细腻的赵雨萱早已留意到夏晓琳沉默的异样,她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夏晓琳旁边的空位上坐下,肩膀轻轻挨着她,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晓琳,夏叔叔……今年还是临时有事来不了吗?”
夏晓琳没有抬头,视线固执地焦着在桌脚旁垂落的书包带上,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渐起的喧嚣里:“嗯……昨晚打电话,说是有个紧急的跨国视频会议,实在……走不开。”话音刚落,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失落,又一阵属于亲子间的亲密笑声在不远处响起,格外刺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涌上鼻腔,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指节因为用力捏着衣角而微微泛白。
或许是夏晓琳周身萦绕的低落气息过于明显,或许是那声强忍哽咽的“嗯”透出了太多信息,刚核对完签到名单的叶晓月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看到教室里家长已基本到齐,唯独自己的母亲、凌天恒的家长和夏晓琳的家长尚未现身,再结合夏晓琳此刻的状态,叶晓月心中了然。
她快步走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关切,伸手轻轻揉了揉夏晓琳柔软的发顶:“晓琳?怎么了?是不是有点累了?”
夏晓琳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触感唤回了神,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被窥见心事的慌乱,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班长!你忙完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嗯,基本都签到了,就差我们几个了。”叶晓月弯下腰,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夏晓琳平齐,声音放得更柔缓,“刚刚在那边看到你情绪不太高,有点担心,过来看看你。是……因为家长的事吗?” 她问得很小心,语气里是纯粹的同理之心。
夏晓琳强撑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像阳光下的薄冰悄然碎裂。她卸下力气,下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侧着脸看向叶晓月,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氤氲着水汽,声音闷闷的,透着浓浓的委屈:“嗯……感觉今年我爸又要缺席了。我妈……就更别提了……” 最后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
叶晓月心头一沉,瞬间想起医院那次,夏晓琳受伤时夏叔叔匆匆来去的身影,以及那个从未露面的、只存在于晓琳口中和新闻里的母亲。她刚想说些安慰的话,比如“工作重要”“下次还有机会”——
“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高一(六)班吗?” 一道清亮悦耳,却明显带着生涩腔调的中文在教室门口响起。
原本嘈杂的教室像是被按下了短暂的静音键,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身影。夕阳的金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晕。浅金色的长卷发松松挽成一个慵懒的低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线条柔和的脸颊边,更衬得下颌精巧。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宛如浸在清冷月光中的紫水晶,剔透明亮,却又奇异地融合了东方人的温婉神韵,瞳孔深处并非纯粹的疏离,反而流淌着一种暖玉般温润的光泽,带着一丝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急于确认什么的紧张。
她的鼻梁秀挺,唇瓣涂着自然的豆沙色,此刻正微微弯起,露出一个略带忐忑却很真挚的笑容,嘴角边陷出两个小小的、甜美的梨涡。明明周身散发着欧洲歌剧院常驻艺术家特有的优雅气场,五官轮廓却精致得像一幅江南水墨画里走出的仕女。冷白的肌肤在自然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一件剪裁极简的米白色真丝连衣裙垂坠而下,勾勒出优雅的身形,裙摆如流水般覆盖到纤细的脚踝。她手上拎着一个印着五线谱和跳跃音符图案的帆布包,包带上的音符挂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没有繁复的首饰,只有耳垂上那两颗小小的、润泽的珍珠耳钉,随着她微微侧首的动作,折射出细碎而低调的光芒。
叶晓月愣了一下,职业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想要上前询问接待:“您好,请问您是……”
“妈?!”
一声几乎破了音的呼唤打断了叶晓月的话。只见夏晓琳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凳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盯着门口的身影。积蓄了许久的、强忍着的泪水,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沿着脸颊肆意滚落。巨大的惊喜混杂着三年堆积的思念和委屈,让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门口的女人——伽·泰勒——在看到女儿脸上滚落的泪珠瞬间,紫罗兰色的眼眸里也迅速弥漫起一层雾气。她顾不上礼貌和矜持,几乎是冲进了教室,步伐带着急切,音符包包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得更欢快了。她用带着明显伦敦腔调、语速缓慢却异常清晰的中文,急切地解释着:“哦,我的宝贝!好久……好久不见了!” 她快步走到夏晓琳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就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能与女儿平齐。
近距离看,她那紫水晶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心疼。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夏晓琳挂着泪珠的脸颊,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哽咽和努力克制的激动:“我推了……柏林的演出(performance),赶最早的飞机来的……路上一直担心……怕、怕迟到太多……” 她的中文词汇量显然有限,一边说一边努力寻找着准确的词语,手势也不自觉地丰富起来,带着一种属于艺术家的生动表达。
“没有……妈妈……没有迟到!一点都没有!” 夏晓琳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母亲的怀里,双臂紧紧箍住伽·泰勒的脖子,把脸深深埋进母亲带着淡淡花香和旅途气息的肩颈,像一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三年的孤单和想念全部宣泄出来,“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你……”这是三年来第一次真实的拥抱,上一次这样拥抱母亲,还是在她初一暑假结束的那个分别的机场。
伽·泰勒紧紧回抱着怀中颤抖的女儿,下巴轻轻抵着夏晓琳的发顶,闭了闭眼,任由自己的泪水无声滑落。几秒钟后,她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抬起头,脸上带着泪痕却绽放出无比温柔的笑容,向着周围投来好奇和善意目光的家长同学们微微颔首,用她那特有的、带着音乐般旋律感的生涩中文说道:“大家好……我是夏晓琳的妈妈,伽·泰勒。叫我泰勒就好。谢谢你们……平时照顾我的宝贝女儿。” (“hello everyone... I am xia xiaolins mother, Gaia taylor. Just call me taylor. thank you... for taking care of my precious daughter.”)她的语气真诚而谦和。
叶晓月也被这感人的母女重逢感染得眼眶微热,她迅速调整好情绪,带着真诚的笑意走上前,将签到簿和笔递过去:“泰勒阿姨好,我是咱们班的副班长叶晓月。欢迎您来参加家长会,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名。”
伽·泰勒接过笔,目光却并未立刻落在签到簿上。她那双深邃的紫眸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锐观察力,上下认真地打量着叶晓月,眼神温和而充满赞赏(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她微微颔首,中文说得慢而清晰,带着真诚的赞美:“晓琳……常常在电话里,跟我提起你,叶晓月。她说……你学习非常非常厉害(amazing),是她的榜样。果然……气质很出众。” 说话间,她流畅地在签到簿上签下了自己优雅的花式英文名 “Gaia taylor”,字迹飘逸洒脱。
被这位气质非凡的国际歌星如此当面夸赞,叶晓月感觉脸颊微微发热,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连忙谦虚地摆摆手:“谢谢阿姨夸奖,您过奖了。晓琳才真的很优秀呢!” 她语气真诚,自然地转向夏晓琳求证,“阿姨您不知道吧?上次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晓琳可是一举夺魁,拿了全市第一名呢!她发音特别地道,台风也稳。”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朋友的骄傲和支持。
“Really? my dear!” 伽·泰勒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紫眸瞬间亮了起来,带着欣喜转向怀里的女儿,中文里夹杂了自然的英文感叹,“这么大的好消息,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妈妈?这么棒(brilliant)!太为你骄傲了!” 她用双手捧起夏晓琳犹带泪痕却已漾开笑容的小脸,眼中光彩熠熠,“今晚……必须好好庆祝一下!你想去哪儿?想吃什么?妈妈都答应!” 那神情,恨不得立刻把全世界的美好都捧到女儿面前,补偿错过的时光。
夏晓琳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被母亲捧着脸,撒娇般地蹭了蹭母亲温暖的手心,声音还带着鼻音却满是幸福:“这不是……看您太忙了嘛,飞来飞去的……”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小人儿,仰着脸,带着一丝小小的促狭和期待补充道:“对了妈妈,”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眨着还湿润的眼睛,“弟弟……他也想你。”伽·泰勒笑容里添了一丝更深邃的、混合着甜蜜与思念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