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的天启学院,塑胶跑道旁的彩旗早被收走,十二月末的风带着亚热带特有的干燥,卷着异木棉粉色的落英,簌簌地掠过教室冰冷的窗沿。
教室里没有北方冬日的刺骨寒瑟,却被无数笔尖划过试卷的单调沙沙声压得格外沉闷。在这片覆盖一切的书写声浪间隙里,总夹杂着被刻意压低的、断断续续的议论,像细小的沙砾,悄无声息地钻进叶晓月的耳朵。
她握着笔的指节微微泛白,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许久没有移动。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又凑在了一起,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抬眼时,目光猝不及防与她撞了个正着,立刻慌乱得像触电般,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拉着同伴匆匆起身往走廊走。
叶晓月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勒紧。她的手微微一抖,笔尖重重落下,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深而突兀的印痕,墨迹晕开一小块污迹。
那道深痕,像极了她早上在洗手间门口捕捉到的、那几句戛然而止的恶意揣测——“叶晓月就是仗着成绩好,先吊着楚烟明,见楚烟明成绩追不上她,立马就甩了,现在还装无辜博老师同情。”
“昨天我还看见楚烟明还给他们同班的林墨墨买奶茶呢,肯定是被伤透了才找别人的。” 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
这些挥之不去的低语纠缠上来时,总会不受控制地拽着她,回到三天前的图书馆。她抱着一摞沉甸甸的复习资料寻找空位,远远就看见楚烟明坐在靠窗的光影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斑驳地落在他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他正专注地将自己的笔记本推给身边的林墨墨,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某一行公式旁,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叶晓月听不清具体的话语,但那口型开合间流露出的耐心,和他微微低头靠近林墨墨翻阅笔记的动作,构成一幅过分清晰的画面。林墨墨抬起头,脸上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容,顺手递给他一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
楚烟明没有推辞,自然地接过来,剥开糖纸时,指尖似乎顿了顿,随即塞进嘴里,耳廓在阳光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这副情景,与记忆中那个总爱逗她开心、目光只追随她的楚烟明,模糊又尖锐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声的质问。
记忆深处那些细小的暖意,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翻涌上来:他知道她任何小情绪,好几次放学,明明家在相反方向,他却坚持推着自行车,和她并肩走过青浦那条长长的夜路,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总会笑着说:“虽然路不黑,但有我在旁边,更安全点吧?”
那些曾被小心翼翼珍藏的瞬间,像一枚枚温柔的异木棉花瓣,曾是落在她心底最柔软角落的慰藉。可现在,他连迎面走来,视线都会飞快地移开,刻意绕道而行。
上周四的课间,叶晓月在嘈杂的走廊拐角终于“堵”到了他。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几页连夜整理好的数学笔记——立体几何证明题,是他上周自习时苦恼地抓着头说过“怎么也绕不明白”的类型。
她鼓起勇气,刚想开口喊他的名字——“楚烟明”,声音甚至还没完全发出喉咙,身后就清晰地传来同学的轻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快看,甩人那位又想找楚烟明了呢。”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楚烟明的脚步猛地顿住,身形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反而像是急于摆脱什么,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旁边的教室门。
只留下叶晓月僵在原地,像个突兀的障碍物。走廊的风拂过,吹得她手里的笔记哗啦作响,页角被她无意识攥得发皱变形。
她其实很想冲上去问清楚:那些沸沸扬扬的谣言,他明明都听到了,为什么连一句澄清或者疑问都没有?她也想问,他对林墨墨展露的那种专注和温柔,是不是也曾……或者仅仅只是也曾属于过她?可这些话像沉重的石块,堵在喉咙口,最终被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那滋味,像生吞了一颗没有剥开糖纸的清凉糖,凉意刺得嗓子眼发紧,连带着心口都一片涩然。
叶晓月不是没有喜欢过楚烟明。
她清晰地记得初一那个同样飘着异木棉的十二月,她在操场上狼狈地追着被风卷走的笔记本,是他像一阵风般跑过来,张开手臂替她挡住了那个呼啸砸来的篮球,胳膊肘在粗糙的地面擦破一大片,却只是咧嘴笑着对她说“没事”;班里的人很多,只有他知道她的生日,她在书包夹层里发现的那本崭新的《小王子》,扉页上是他工整有力的字迹:“像异木棉一样明亮的人,值得被这世界温柔对待。”
正是这些细碎的光,让她在繁重枯燥的学习间隙里,偷偷存下一点隐秘的期待和甜。可后来,她开始频繁地看见:看见楚烟明在图书馆帮林墨墨搬起一摞比她人还高的书;看见雨天放学,他撑开伞,极其自然地侧身将林墨墨拢入伞下,半个肩膀露在雨中;看见他对林墨墨说话时,眼里闪烁着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那种专注的、带着温度的光芒……那些她曾天真地以为只属于她的“好”,原来如此轻易地就能倾注给另一个人。
一种混杂着失落、酸涩和被背叛感的情绪沉甸甸地堵在心口,像塞进了一块粗糙的石子,硌得生疼。可她连皱眉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质问。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压下去,更深地埋进面前的题海里,仿佛只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才是安全的堡垒。
然而,比校园里那些无孔不入的谣言更让她窒息、几乎喘不过气的,是家里母亲许晴那无处不在的冰冷。
每天推开家门,玄关光洁冰冷的柜面上,总是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整齐叠放着三本散发着油墨味的新复习资料。许晴通常就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摊开着一张打印得密密麻麻的作息时间表。
听到开门声,她甚至很少抬头,只是微微侧身,伸出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手指甲,将那摞资料往叶晓月的方向精确地推近几厘米,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六点到七点半,数学压轴题专练,做完立刻对答案。七点半到九点,物理竞赛真题一套,限时完成。九点到十点,整理英语错题本,错题重做,时间表我贴在书桌正前方了,严格执行,不准超时。” 没有“回来了”,没有“今天怎么样”,只有精准到分钟的命令,像冰冷的机器人播报着既定程序。
饭桌上的气氛更是凝固。许晴只动了几下筷子,就将叶晓月当天的模拟卷摊开铺在餐垫旁边,无视女儿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
她的食指像法官的法槌一样重重敲在某个刺眼的红叉上:“这道有机化学推断题,核心考点我上周三晚上让你背过三遍,为什么还会错?今晚加练二十道同类型题,不弄透不准睡。”
叶晓月有时扒拉着碗里的米粒,试着鼓起勇气想小声说一句“妈妈,我今天在学校……有点不太舒服”,声音细若蚊呐。
但这微弱的试探刚到嘴边,立刻就会被许晴毫不留情地截断:“学习的时候就要心无旁骛。不舒服?喝咖啡提神。桌子右上角,速溶咖啡粉已经给你放好了两袋。”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最刺痛的记忆是几天前的一个深夜。
叶晓月终于啃完最后一套难度极高的综合卷,手腕酸麻,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颤。
她想起佘佳怡课间偷偷塞给她的两颗橘子味水果糖,带着一点疲惫的慰藉,悄悄从书包最里侧的夹层摸出来。彩色糖纸在台灯下闪着微光,她刚费力地剥开一颗,指尖甚至感受到糖粒的坚硬触感,房门就被无声地推开了。
许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表情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她指尖那颗小小的橘色糖果上。空气瞬间凝固。
许晴径直走过来,一言不发,伸出两根冰凉的手指,异常干脆利落地,像捏起一片无关紧要的纸屑,直接从叶晓月僵住的手里拿走了那颗糖。然后,手腕轻轻一甩,那颗小小的、曾寄托着一点温暖的糖果,连同另一颗未拆封的,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啪嗒”两声轻响,准确地落进了书桌旁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许晴才抬眼,看着脸色煞白的女儿,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学习时间不该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上。要么专心做题,要么上床睡觉。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叶晓月死死盯着垃圾桶里那两张橘色的糖纸,它们在揉皱的废纸上慢慢舒展开,曾经包裹着的甜蜜化为泡影,像两片被无情揉碎的、虚假的阳光。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柔嫩的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却连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后来仅有一次,她做完一套错得离谱的模拟卷,眼眶酸胀得厉害,看着满卷的红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感涌上来。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对正在检查她错题本的许晴说:“妈妈……我有点……累。” 许晴翻动错题本纸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透过纸张传来,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累了?那是因为效率太低。如果第一次就能把题做对、知识点理解透,就不用花双倍甚至三倍时间去填坑补漏。现在,再做一套英语真题卷,限时四十分钟。正确率提上来,思维活跃了,自然就不累了。” 没有安慰,没有理解,更没有放缓的脚步,只有瞬间加码的、更沉重的任务,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轰然砸在叶晓月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让她连张开嘴反驳的力气都被彻底抽干。
此刻,期末考前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卷着凋零的异木棉花瓣,粉色的残骸无助地拍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有些牢牢地贴在窗面,水痕晕染开,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像一层朦胧的、哀伤的泪痕。
叶晓月独自坐在喧嚣中的孤岛里,面前摊开着许晴今早特意塞进她书包的那套“期末终极冲刺押题卷”。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答题区域,墨水滴聚成一个越来越大的黑点,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落不下去。走廊里隐约传来楚烟明清晰爽朗的笑声,似乎还夹杂着林墨墨轻柔的回应。
远处教学楼顶的大喇叭,正用平板无波的语调循环播报着期末考试的注意事项和纪律要求。而叶晓月的世界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些如阴魂不散的沙砾般的低语、母亲精确到秒的冰冷指令,以及一片无边无际、压得人灵魂都要碎裂的沉默。
初二的上学期,就在这样窒息的氛围里即将终结。
窗外的亚热带没有飘雪,可叶晓月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连同呼出的气息,都仿佛被冻结在这片看不见边界、感受不到暖意的、漫长而无雪的冬天里。
所有的出口都被封死,她被困在其中,连挣扎都显得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