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英雄会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北域这潭本就因玄阳宗覆灭,五城联军惨败而波诡云谲的浑水之中,激起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滔天巨浪。
白家的檄文,连同那惨烈的落凤坡战役的细节,被各方势力的探子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北域的每一个角落。
一时间,整个北域陷入了一种诡异分裂的氛围之中。
以风云城赵无极为首的残余势力,在听闻天都城将被作为英雄会的彩头时,非但没有被震慑,反而被逼入了绝境,激起了困兽犹斗般的疯狂。
他们一面收拢残兵,一面秘密联络北域所有对白家抱有敌意的势力,试图在白家所定下的一月之期前做最后一搏。
而更多的中小势力,则在天宸盟那如日中天的威势与“北域之主”这个虚无缥缈却又诱人至极的名号之间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们如同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鲨群,明知前方可能有更凶恶的巨兽,却依旧忍不住备上厚礼,派出手下最精锐的子弟与使者,朝着那座风暴中心——天都城,缓缓汇聚。
北域的天,前所未有的阴沉。
一场围绕着霸权、荣耀与生存的血腥游戏已然拉开了序幕。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白宸,却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天宸城,依旧是那般的宁静祥和,仿佛外界那足以让天地变色的风云,都与这座偏安一隅的小城无关。
城主府,后院。
白宸正坐在那棵老槐树下,膝上摊着一卷古老杂记看得津津有味。
他时而拿起石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神情恬淡,气度悠然,宛若一个不问世事的富家翁。
只是,若有真正的大能者在此,便会惊骇地发现,随着他每一次平稳的呼吸,整座天宸城,乃至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都在以一种极其隐晦却又无比霸道的韵律被悄然引动,如百川归海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他的体内。
他的鸿蒙道体,正以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时刻与这方天地进行着最深层次的能量交换。
白宸看似在独坐,实则已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就在此时,一阵轻微与周围宁静氛围格格不入的喧哗声自院外传来。
“站住!此乃城主府后院,闲人免入!”
“放肆!你们可知车驾之上是何等人物?听雪楼巡查使驾临,尔等竟敢阻拦?”
白宸翻动书页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眸,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了然。
“又来鱼儿了,终于忍不住了么。”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之上,仿佛外面那足以让任何北域势力都为之震动的名号,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过耳。
院门之外,听雪楼那驾由飞雪天马所拉动的华美车驾,被两名忠心耿耿的白家护卫死死地拦了下来。
侍女小荷俏脸含霜,正欲发作,车厢之内却传来了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
“小荷,退下。”
车帘被一只素白如玉的纤手缓缓掀开,听雪楼楼主洛清颜自车驾之上缓步而下。
她今日换上了一袭淡青色的罗裙,长发披肩,未施粉黛,却依旧美得令人窒息。
她那双清冷的凤眸,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两名如临大敌的护卫,便让他们二人感到一阵神魂的战栗,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在这一眼之下被看了个通透。
但他们依旧没有退。
因为他们的身后,是少爷的清净地。
“我听闻,天宸城的白宸少爷,博古通今,尤善杂学。”
洛清颜没有动用任何威压,她的声音如山涧清泉悦耳,却又带着一丝疏离。
“我此来,并无他意。只是近日偶得一卷上古残篇,百思不得其解,欲向白宸少爷,请教一二。”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理由也找得冠冕堂皇。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院内却传来了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
两名护卫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到一旁。
洛清颜的美眸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随即迈开莲步,在侍女小荷的搀扶下,缓缓走入了这座看似普通,却处处透着诡异的院落。
当她看到那坐在老槐树下,安静读书的青衫少年时,饶是她早已在心中有过无数种猜想,瞳孔依旧是忍不住微微一缩。
太年轻了,也……太平凡了。
眼前的少年,面容俊秀,气质儒雅,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看上去就如同一个饱读诗书的凡人书生。
若非亲眼所见,她绝难相信那个能布下惊天棋局,将整个北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幕后执棋者,竟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这伪装已臻化境,返璞归真。
“小女子洛清颜,见过白宸公子。”
洛清颜对着那道身影盈盈一拜,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白宸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四目相对。
一瞬间,洛清颜只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片包容了万古岁月,宇宙生灭的浩瀚星空。
在那片星空面前,她那足以洞悉人心的天赋神通,竟如同一粒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她心中剧震,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着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由万年温玉打造的玉匣。
“听闻公子喜读古籍,小女子行商天下,偶得上古‘天工宗’遗留的一卷手札残篇。此篇所载,皆是些神鬼莫测的机关傀儡之术。只可惜,其中有三处关键的枢纽图,文字晦涩,图谱残缺,楼中供奉的数位阵法大师研究数月,也未能解其万一。今日特来向公子请教。”
她将玉匣打开,一卷由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古老卷轴,静静地躺在其中,散发着苍茫古朴的气息。
这是一个阳谋。
她不相信,一个能布下如此大局的人,会看不出这卷残篇的价值,会忍得住解开谜题的诱惑。
只要他开口,只要他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她便能顺藤摸瓜,探出其深浅。
白宸的目光,落在了那卷兽皮之上。
《天工开物》,这并非什么宗门手札,若他记得没错的话,这是他第一世时,随手写下的一些关于傀儡运转的基础心得,用来教导一个颇具天赋的记名弟子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篇涂鸦之作,还能看见这部残篇,并且成了世俗眼中神鬼莫测的“天工手札”。
他笑了笑,却没有去看那卷轴,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旁边石桌上,一只正在缓慢爬行的蚂蚁。
“洛楼主,你看这只蚂蚁。”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温和,像是在与一位老友闲聊,
“它的巢穴,被石桌上的一滴水珠挡住了去路。它有很多种选择,可以绕过去,可以等水干,甚至可以呼唤同伴一同将这水珠吸干。”
洛清颜的美眸微微一凝,她不明白,白宸为何会突然说起一只蚂蚁。
白宸没有理会她的疑惑,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可它,偏偏选择了最笨的一种。它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推开那滴对于它而言,如同湖泊般的水珠。”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那滴水珠的旁边点了一下。
水珠的表面张力被瞬间破坏,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流淌开去,让出了那条被堵住的道路。
“你看,有时候只需要在旁边轻轻地推一把,所谓的绝路,便成了通途。”
洛清颜的身躯猛然一震!
她骇然地发现,白宸所点的那个位置,所用的那份力道,竟与她那卷残篇之中,第一处残缺枢纽图所遇到的“能量闭锁”问题,其最优的解决方案,在原理上……如出一辙!
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这少年,根本没有看她的卷轴!
他仅仅是看了一眼,便已洞悉了其中最核心的难题,并用这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将答案……告诉了她!
这不是在解题,这是在讲道!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白宸的目光又落在了那棵老槐树上,一片被虫蛀了数个小孔的枯黄落叶之上。
“你看那片叶子,看似千疮百孔,即将腐朽。可在阳光之下,那些孔洞所投下的光斑,却与那完好的叶片,并无不同。”
“形已毁,而意犹存。为何一定要执着于去修补那些孔洞,而不是……直接去看那最终落下的光呢?”
话音落下,洛清颜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为之轰鸣!
第二处枢纽图!
那是一个因为核心符文缺失,而导致整个傀儡结构无法传导能量的难题!
楼中大师们的思路,一直都是试图去复原填补那个缺失的符文!
可眼前这个少年却告诉她,她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为何要修补?
为何不直接放弃那段损毁的结构,通过构建一座全新的、更方便的“能量桥”,跨过那段“废墟”,直接将能量传导至下一个节点?!
大道至简!
这才是真正直指本源的大手笔!
“至于第三处……”白宸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那株被精心呵护的九幽魂兰之前,伸出手轻轻地摘下了它的一片叶子。
然后,他将那片叶子递到了洛清颜的面前。
“我见楼主气血微有虚浮,神魂似有损耗,想来是为楼中俗务操劳所致。此叶,有静心安神之效,便赠予楼主,权当……今日的茶钱了。”
洛清颜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看着眼前那片散发着幽深紫意的魂兰叶,又看了看少年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直冲天灵盖!
她彻底明白了。
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你的来意,我知。
你的图谋,我晓。
你的倚仗,在我眼中不值一提。
那第三处残缺的枢纽图,根本就不是什么难题。
那是一个陷阱!
一个上古大能故意留下的错误引导!
任何人若是试图去解,都只会被那错误的结构引动心火,最终神魂受损,走火入魔!
而他,非但看穿了这一切,更是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将她那点小小的试探彻底化解,并反过来……指点了她的修行!
这已经不是棋逢对手。
这是大能在俯瞰着一只自作聪明的蝼蚁。
洛清颜接过那片叶子,入手冰凉,却仿佛烙铁般滚烫。
她那颗早已修炼得古井无波的道心,在这一刻乱了。
“多……多谢公子指点。小女子……告辞。”
她再也无法保持那份清冷与从容,对着白宸行了一个晚辈对师长才有的恭敬大礼,然后近乎狼狈地在小荷那不解的目光搀扶下,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座让她神魂都为之战栗的院落。
直到坐上那华美的车驾,离开了天宸城很远,洛清颜依旧是失魂落魄,一言不发。
“楼主,您这是怎么了?那个白宸……他究竟说了什么?”小荷终于忍不住问道。
洛清颜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地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片幽紫色的叶子,许久才用一种梦呓般带着无尽后怕与敬畏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错了……小荷,我们都错了。”
“我们,招惹了一个……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片天地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