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信号被切断后的第七个小时,网络世界的喧嚣与陈小鱼所处的现实,割裂成两个维度。线上,“守护光河”的热度如同数字空间的野火,剪辑片段、旧地图照片、愤怒的质疑在算法推送下裂变、蔓延。而线下,陈小鱼却像一颗投入城市下水道的石子,无声地沉入了最阴暗的角落。
他关掉手机,并非退缩,而是需要绝对的专注。白天的“老渔记”渔具店,老周用沉默和摇头替他挡住了所有探寻的目光。此刻,陈小鱼正穿行在城市东北角如同脏器褶皱般的后街小巷里,目标是那座横跨在废弃铁轨上方、被涂鸦覆盖的混疑土高架桥。桥下,便是光河早已被遗忘的支流——暗溪的入口。
这里的空气粘稠,混杂着劣质油漆、腐烂垃圾和来自建材市场飘出的金属粉尘味。曾经的水流声被头顶车辆碾压桥面的永恒轰鸣、以及不远处市场里切割机尖锐的嘶鸣彻底吞噬。仅存的一段不足五十米的露天沟渠,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城市的一道化脓的伤口,水色暗沉,油污在水面折射出诡异的光彩。
父亲手札上“逆流之钥”的红字标注,与关于那条被标记的领头影鲈的记录,在他脑中交织。寻找那条鱼的后代,已不仅是证明生命韧性,更是开启被掩盖真相的唯一钥匙。他的垂钓,变成了一场在钢铁丛林阴影下的隐秘侦查。
时间在污浊的水面和喧嚣的噪音中缓慢爬行。黄昏降临,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彩光无法触及这片桥下的黑暗。就在陈小鱼几乎要与身下的阴影融为一体时,浮漂微动,钓起的却是一条不起眼的鳑鲏。而就在那残缺的鳃盖后,那点微弱的荧光绿,如同鬼火般闪现。
“干什么的!这里不准钓鱼!”
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然刺破黑暗,精准地钉在陈小鱼脸上。光晕中,两个穿着“悦水置业”保安制服的男人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他们的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刺啦声响,打破了此地固有的、污浊的平衡。
陈小鱼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但血液却异常冰冷。他没有惊慌,反而在强光眯起眼的瞬间,将那条鳑鲏和镊子尖上的荧光颗粒迅速而隐蔽地收好。他缓缓站起身,用身体挡住了身后放在杂物上的钓具包和那个便携显微镜。
“这里,什么时候成了悦水置业的私人地盘了?”陈小鱼迎着光柱开口,声音不大,却在机器的轰鸣中清晰地传递过去,“市政规划的公共排水口,什么时候归你们管了?”
高个保安脸上横肉一抖,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镇定,还直接点出关键。他上前一步,语气更加凶狠:“少他妈废话!公司规定,这片区域禁止入内!把你的包拿过来检查!”
手伸过来的瞬间,带着一股廉价的烟味。陈小鱼没有硬扛,而是顺势将钓具包往前一送,几乎塞进对方怀里,这个动作反而让那保安一愣。
“检查可以,”陈小鱼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头顶又一辆重型卡车驶过的巨响,“正好,我也需要找个证人,看看悦水置业的保安,是怎么在公共区域,强行搜查合法公民的私人物品的!要不,我们现在就打110,让警察同志来评判一下,是你们公司的规定大,还是国家的法律大?”
“你!”矮个保安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对讲机,电流的杂音微弱地传出。
陈小鱼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慌乱,他立刻追击,举起那个小小的密封袋,虽然光线昏暗,但那点荧光绿依然隐约可见:“还是说,你们怕的不是我钓鱼,而是怕有人发现这水里的‘好东西’?这东西,跟你们悦水置业,或者跟你们那位‘张主管’,有没有关系?”
“张主管”三个字像一道咒语,两个保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神交换间是藏不住的惊疑。高个保安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矮个保安压低嗓子,几乎是对着对讲机咕哝:“……点子扎手,通知张主管……”
陈小鱼不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一把夺回自己的钓具包,动作干脆利落。“告诉张策,”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迈入更深的阴影里,“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他没有奔跑,每一步都走得沉稳,但脊背绷紧,感知着身后可能的追击。直到拐出桥洞,融入一条有路灯的小巷,确认无人跟来,那股紧绷的力量才稍稍松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明悟:他触碰到的,远比违规施工更黑暗。
半小时后,他出现在老城区一家名为“蓝星”的网吧。这里烟雾缭绕,键盘声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汗液混合的气味。他在最角落的机器坐下,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沾着污迹的脸。
他登录加密空间,将荧光颗粒的高清特写、暗溪入口的环境照片、以及一份简短却措辞严谨的说明编辑成文。没有情绪化的控诉,只有冷静的质疑:
“光河暗溪段(公开市政排水区域)发现非自然荧光标记物,成分存疑。该水域上游涉及悦水·智钓中心项目及相关地产开发。此物是否为某种监测手段?与水质变化有无关联?@悦水置业 请公开说明。@环保在线 @本市水务管理局 望关注。”
他避开了直接的冲突细节,将矛头精准指向“公开区域”的“异常发现”,并@了官方监管机构。这是一次精心计算的数据打击。
信息发出,如同在暗网中投入一颗石子。起初寂静。但很快,几个一直关注此事的环保博主转发了,并附上了他们收集到的、光河下游水体异常的数据截图。质疑开始发酵,从“是否停工”转向了“是否存在未公开的污染风险”。
陈小鱼关闭网页,清空缓存。他走出网吧,深夜的冷风让他精神一振。他抬头,望向城市中心方向,悦水集团那座灯火通明的总部大厦,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诱惑与危险的晶体。
他摊开手掌,那粒微不足道的荧光塑料,在都市的霓虹映照下,几乎看不见。
但它就在那里。像一个坐标,指向一片更深、更暗的水域。陈小鱼握紧拳头,感觉那微小的颗粒,正灼烧着他的掌心。
这场守护光河的战争,第二回合,刚刚在数据与暗流的交汇处,无声地开始了。而他,已经拿到了潜入深水区的第一张模糊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