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环保垂钓邀请赛”的筹备工作,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光河两岸激起了层层涟漪。巨大的宣传海报贴满了示范带的信息栏,海报上,碧水蓝天,钓竿弯成满弓,鱼鳞在阳光下闪耀,旁边是醒目的“清泉坊”和文旅集团的LoGo,以及“践行环保,渔乐无限”的标语。施工队开始进驻,搭建临时主席台、选手休息区、媒体转播点,拉设电线和灯光设备。平静的河岸一时间变得喧嚣起来。
陈小鱼作为特聘的“生态监理”,身影频繁出现在工地。他拿着那份经过多轮拉锯才确定的、附加了诸多限制条款的最终方案,一项一项地核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水下摄像机的补光灯亮度必须限制在特定流明以下,且不得长时间聚焦同一水域;夜间照明必须使用特定色温的冷光源,并避开已知的鱼类越冬深潭区;所有临时设施的污水、垃圾必须统一收集运离,严禁直排入河;甚至对工作人员和选手的活动范围都做了严格划定。
“陈工,这……是不是太严格了点?”施工方的负责人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擦着汗,陪着笑,“这灯光暗了,直播效果怕是不好哇。观众要看清楚鱼啊!”
“鱼不是演员,河流也不是舞台。”陈小鱼头也没抬,用卷尺量着灯光架与岸线的距离,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看清楚鱼的前提,是鱼还能安然地活着。按方案执行,或者暂停施工,等补充环评。”
负责人讪讪地退到一边,低声对着对讲机抱怨。陈小鱼不为所动。他知道,在这些具体而微的细节上,他必须寸土不让。资本的逻辑是追求效用的最大化,而他的职责,就是为生态划下那条不可逾越的底线。这是一场无声的、发生在测量仪和施工图上的攻防战。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小鱼在巡查时,再次遇到了那位神秘的独钓老者。这次,老者没有在往常的位置,而是出现在比赛区域上游一处更为僻静的河湾,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枯芦苇荡。老者依旧用的是那根磨得发亮的旧竹竿,身影在暮色中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陈小鱼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打扰。他注意到,老者垂钓的位置,水流看似平缓,水下却有一道明显的暗流,是冬季鱼类喜欢聚集的“鱼窝”。老者的钓饵落点精准地控制在暗流的边缘,浮漂随着水流微微晃动,极具耐心。
突然,浮漂轻轻一顿,随即缓缓沉入水中。老者手腕一抖,竹竿瞬间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水下传来一股不小的力道,但老者控竿极稳,不疾不徐地收线。几分钟后,一尾银光闪闪、约莫两斤重的野生大鲫鱼被提出了水面。鱼在夕阳下奋力挣扎,鳞片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老者没有将鱼放入鱼护,而是熟练地取下鱼钩,用手托着鱼身,仔细看了看鱼的鳃盖和眼睛,又轻轻摸了摸鱼腹。然后,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鱼放回了水中,看着它尾巴一摆,消失在深水里。整个过程,安静,利落,带着一种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陈小鱼心中一动。这不仅仅是钓鱼,这是一种观察,一种与河流生命的交流。
老者这时才仿佛刚发现陈小鱼,转过头,浑浊却清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老师傅,好手艺。”陈小鱼开口,语气带着敬意。
老者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他收起鱼线,开始整理渔具,准备离开。
“这比赛,您怎么看?”陈小鱼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者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施工区,声音沙哑而低沉,像磨过石子:“水搅浑了,鱼就慌了。热闹是岸上的,水底下的事,谁说得清。” 说完,他背起渔具包,不再看陈小鱼,沿着河岸,蹒跚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水搅浑了,鱼就慌了……”陈小鱼咀嚼着这句话,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心中若有所思。这老者绝非常人,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或者,他只是在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对这场喧嚣的忧虑。
与此同时,强子那边也有了新情况。他告诉陈小鱼,最近有几拨陌生人来“水边驿站”打听过光河钓鱼的情况,问得很细,比如哪个季节哪种鱼多、用什么饵料效果最好、哪些是老钓点等等,看起来像是为比赛做准备的专业钓手。但强子总觉得这些人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不纯粹是来钓鱼的。
“小鱼哥,我觉着吧,这比赛没那么简单。”强子压低声音,“有人私下里在传,这次比赛钓获的总重量和鱼种,会被某些人拿来做文章,证明光河生态恢复得‘有多好’,为后续更大规模的开发造势。甚至……可能有赌盘。”
陈小鱼眼神一凛。如果比赛结果被利用,成为过度开发的“证据”,那将是对生态保护的巨大讽刺和伤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商业资本对此如此热衷。他们不仅要“名”,可能还想谋取更实际的“利”。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当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已经调离的老领导严副组长,现在的严副局长打来的。电话里,严局语气严肃,提醒他:“小鱼,光河现在成了香饽饽,也成了风口浪尖。比赛的事,盯着的人很多,背景复杂。你坚持原则是对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保护好自己。有些线,不能碰;有些浑水,不要轻易蹚。”
严局的提醒,印证了陈小鱼的担忧。水面之下,暗流比想象的更汹涌。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三天。陈小鱼站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看着下面忙碌的景象和波光粼粼的河面。彩旗飘扬,灯光闪烁,一切看起来都在为一场“环保盛事”做准备。但他感受到的,却是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手中没有钓竿,但他感觉自己是那个在暴风雨前,试图稳住船身的钓者。他知道,最大的风浪,或许并非来自比赛本身,而是隐藏在比赛背后的各方角力。他需要更谨慎,更敏锐。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李工吗?我陈小鱼。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他需要一些额外的、不受比赛方控制的、真实的水下监测数据。他要确保,无论水面如何喧嚣,水下的真相,必须有人记录,有人守护。
夜色渐深,河面上的灯光倒影被寒风吹碎,如同无数闪烁的、不安的眼睛。新的鱼汛将至,只是这次,咬钩的会是什么,无人知晓。陈小鱼拉紧了衣领,目光投向黑暗的河心。试竿已过,真正的较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