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岸边的警戒线尚未完全撤去,但“生态修复工程”的蓝色告示牌旁,已经零星出现了几个垂钓者的身影。河水依旧带着施工后的浑浊,但那股刺鼻的化学气味淡了许多,风中开始夹杂水草和泥土的清新。陈小鱼拄着拐杖,站在距离施工区稍远的一处老柳树下,静静地看着。
他没有带钓竿。他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在仓库逃亡时严重挫伤,虽未断裂,但握力大不如前,医生说需要漫长恢复,能否再承受扬竿刺鱼的瞬间爆发力,是未知数。左腿的骨折愈合得更慢,站立稍久便传来隐痛。身体成了这场风暴留下的最直接的刻痕。
一个穿着旧夹克、头发花白的老者在不远处下竿,动作舒缓。陈小鱼认得他,是以前常在这一带钓鱼的“老刘头”,据说儿子在悦水集团做中层,事发后也被牵连调查,许久未见。老刘头似乎感觉到了目光,转过头,与陈小鱼视线相遇。没有预想中的怨恨或躲避,老刘头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唏嘘的神情,朝陈小鱼轻轻点了点头,便又转回头,专注地望着水面。那是一种历经巨变后,幸存者之间无言的默契。
这时,一个穿着不合身校服、约莫十来岁的男孩,提着一个小塑料桶和一副简陋的竹钓竿,怯生生地凑到老刘头旁边不远处,笨拙地甩竿入水,鱼钩差点挂到柳枝。老刘头皱了皱眉,却没呵斥,反而挪了挪位置,低声指点了几句。男孩紧张地点点头,重新抛竿。
陈小鱼默默看着这一幕。旧的生态被打破,新的,正在废墟上悄然萌发。悦水集团倒塌留下的巨大空洞,正被各种力量迅速填充或掩盖。新闻热度渐退,调查转入漫长的司法程序,普通人的生活总要继续。河还是要流,鱼,或许终有一天会游回来。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他转身,慢慢沿着河岸往回走。康复中心的独立房间安静整洁,却让他感到窒息。他需要回到有烟火气的地方。严副组长帮他安排了一个临时的住处,是老城区一栋旧居民楼里的一室户,简单,但向阳,楼下就是菜市场。林夕来看过他几次,带来一些调查进展的非公开消息,也带来一盆绿萝,说能吸甲醛。他们的关系微妙地缓和,却也都清楚,共同经历生死后,有些东西反而无法轻易回到从前。激情褪去,留下的是更沉静的战友情谊,以及一份对彼此未来的、带着距离的关怀。
这天下午,他收到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没有寄件人信息。拆开,里面是父亲全部手札的高清扫描复印件,以及一叠新的资料——是官方委托第三方机构对光河及北山水库区域进行的、更详尽的生态本底调查报告(删减版),还有一份关于筹建“光河水系生态监测公民志愿者小组”的倡议书草案。附着一张便签,只有打印的两个字:“看看。” 笔迹是严副组长的。
父亲的手札,他几乎能背出来。但再次抚摸那些扫描的纸张,感受钢笔字迹的力度,他仿佛触摸到了父亲当年沿河行走时的体温和心跳。新的调查报告数据冰冷,却勾勒出一条伤痕累累的河流未来的康复路径。而那份倡议书,则指向一种新的可能——不是单枪匹马的对抗,而是有序的、持续的公民参与和监督。
他翻到调查报告的某一页,目光停留在对北山水库深层水体微生物群落的一项初步分析上。报告提到,在极端污染环境下,检测到几种此前未被记录的、具有特殊降解能力的菌株,备注是“需进一步研究其生态位及应用潜力”。
生命总在绝境中寻找出路。父亲寻找的是鱼,是河流的记忆;而未来,或许需要更微观的视角,去理解并借助这种顽强的生命力。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再次走进了“老渔记”所在的那条深巷。店铺依旧关着,门口却比上次干净许多,像是有人打扫过。他试着推了推门,锁着。正要转身,隔壁杂货店的老板娘探出头,认出他,喊道:“哎,小鱼!找老周?他外甥前几天回来收拾过,说这店……可能不开了。”
陈小鱼道了谢,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走到巷口,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墙根下,正在整理几个装着小鱼的塑料盆。是老周的外甥,一个叫强子的憨厚年轻人。
“强子?”
强子抬起头,看到陈小鱼,连忙站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小鱼哥!你……你没事了吧?”
“没事了。这店……”
强子眼神一暗:“我舅他……心情还是不好。说累了,不想碰这些了。这些鱼是他以前养着玩的,让我拿来放生到干净点的河沟里去。”
陈小鱼看着盆里那几条普通的鲫鱼和鲤鱼,它们在水里不安地游动。放生?放到哪里去?哪里的水才算干净?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看向强子:“强子,这店……你想接着开吗?”
强子愣住了,搓着手:“我?我哪会啊……我就是个开货车的。”
“不会可以学。”陈小鱼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老渔记不能关。它不是个普通的店。”
他环顾这条熟悉的巷子,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还留在这里的、依赖着这条河、记忆着这条河的人们。
“我们可以换个方法。”他继续说,“不光是卖钓具。我们可以变成……一个地方。一个让人知道这河过去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在发生什么、以后该怎么对待它的地方。我们可以教孩子认鱼,认水草,可以组织人跟着专家一起做水质监测……钓鱼,不只是一根竿、一条线的事。”
强子张大了嘴巴,显然被这个庞大的想法震住了。
陈小鱼没有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考虑考虑。如果想试试,找我。”
他留下新的联系方式,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身体依旧疼痛,未来依旧模糊,但某种新的“钓线”,似乎正在他手中成形。它不是用来对抗和钩取,而是用来连接和维系。
他走到河边,这次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前,走向那个临时的小家。窗台上,林夕送的绿萝在夕阳下舒展着嫩叶。楼下的菜市场人声鼎沸,充满着最原始的生命力。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枚父亲留下的、锈迹斑斑的鱼钩,放在掌心看了很久。然后,他找来一根最细的红线,小心地穿过鱼钩的针眼,打了一个结实的结。
他走到窗边,将系着红线的鱼钩,轻轻挂在了绿萝茂盛的枝叶间。鱼钩悬垂着,在晚风中微微晃动,不再指向深不可测的水底,而是映照着窗外的城市灯火,像一个沉默的承诺,一个等待新生的记号。
清水无鱼,但新水,正在流淌。而他,需要学会用新的方式,做一名这新水之上的垂钓者。这一次,他钓的不是秘密,不是罪证,而是时间,是耐心,是重建的、渺茫却坚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