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攥着那两个麦饼往码头走,油纸被体温焐得发潮,芝麻的香混着怀里陶片的土腥气,在鼻尖绕来绕去。张婶围裙上的黑灰总在眼前晃,和老窑里那些嵌在砖缝里的烟灰明明是一个模样,还有灶台上那碗褐色粉末——周明死时,竹筒里剩下的草木灰也是这颜色。
码头的喧嚣比刚才更盛了。官差的马蹄声踏过青石板,惊得挑着菜担的农妇骂骂咧咧往边上躲,一篮子刚摘的青椒滚了满地,被路过的独轮车碾得稀烂,绿汁溅在官差的靴底,像块没擦净的血渍。几个孩童围着看热闹,被母亲揪着耳朵拽走,哭喊声混着独轮车的吱呀声,在嘈杂里挤出一道尖细的缝。
他贴着墙根走,裤腰里的青铜牌还在硌腰眼,那道酸劲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直窜后脑勺。昨天在老窑里摸到的那截骸骨,脖颈处的“李”字木牌被潮气泡得发胀,边缘软乎乎的,倒比怀里这枚青铜牌更像亲人。墙根处堆着半袋发霉的糙米,几只老鼠正窸窸窣窣地啃食,见有人来,“噌”地窜进砖缝,只留下几粒沾着灰的米渣。
“让让!让让!”两个扛着麻绳的脚夫撞过来,李云谦踉跄着往旁边躲,后背撞到个卖杂货的摊子,挂着的铜铃铛“哐当”响,惊得摊主操起竹棍就骂:“眼瞎啊?这铃铛是给河神上供的,碰坏了你赔得起?”摊主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唾沫星子随着骂声溅过来,他下意识偏了偏头,闻到对方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没敢应声,低头往人堆里钻。眼角余光瞥见官差正拽着个穿粗布褂子的汉子搜身,那汉子怀里掉出个布包,滚出来的竟是半块缺角的玉佩——和他娘留给他的那块,缺口形状分毫不差。汉子的手指关节处缠着圈破布,沾着点暗红色的痂,像是刚被什么东西磨破的。
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玉佩贴着心口,冰凉的玉面被体温焐出层薄汗。那汉子被官差反剪着手按在地上,嘴里喊着“不是我的”,脸憋得通红,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像极了去年在码头被打杀的那个货郎。货郎当时也是这样喊着“我没偷”,最后脑袋被按进浑浊的河水里,再捞上来时,眼睛还圆睁着。
“搜仔细点!”领头的官差叼着烟杆,靴子往汉子后腰踹了一脚,“听说‘王’字营的余孽就藏在渡口,谁藏了他们的木牌,格杀勿论!”烟杆锅里的火星子掉下来,烫在官差自己的裤腿上,他却像没察觉,只盯着汉子怀里掏出来的一卷油纸,油纸里裹着的,是几张泛黄的药方,边角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
李云谦缩了缩脖子,往更窄的巷子里钻。巷子里堆着烂渔网,腥臭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网眼里钻来钻去,手里攥着捡来的鱼鳃,笑得咯咯响。其中一个小孩突然被渔网卡住了头发,哇哇大哭起来,旁边的大人骂骂咧咧地过来解,扯下好几缕带着腥味的发丝。他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前走,听见身后传来闷响,像是木棍砸在人身上的声音,接着是那汉子的惨叫,再后来就没声了。
心口的玉佩突然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起张叔刚才的话——十几年前烧窑的人里,有“王”有“李”,领头的左眼角有颗痣。娘的画像里,那个男人也是这样。那汉子的玉佩,老窑的骸骨,周明的陶片,还有掌柜手腕上的勒痕……这些碎片突然在脑子里拼出个模糊的影子,像隔着层雾,看不真切,却让人浑身发寒。他扶着墙喘了口气,指尖触到墙面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凑近一看,是个歪歪扭扭的“王”字,被雨水泡得发黑。
巷尾通着河沿,停着几艘乌篷船。摇橹的老汉蹲在船头补网,见他过来,抬头问:“要坐船不?去上游的,再等俩人就开。”老汉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补网的线在他手里绕了个圈,打了个结实的结。
李云谦摸了摸怀里的麦饼,还温着。张婶塞给他时说“路上垫垫”,张叔却盯着他说“上游路不好走”。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水洼,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扎手,像极了娘常说的“你爹年轻时的模样”。水洼里还漂着片烂菜叶,被风吹得打着转,撞在他的鞋尖上。
“走吗?”老汉又问,手里的针线穿过渔网,留下个小小的窟窿。远处的水面上,几只水鸟正低低地掠过,翅膀划破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水汽的凉。他想起黑影临死前瞪圆的眼,想起周明死在窑里时手里攥着的半截麻绳,想起官差靴底的绿汁,突然觉得那艘乌篷船像个张开嘴的陷阱,等着他往里跳。裤脚被风吹得贴在脚踝上,凉丝丝的,他才发现刚才躲脚夫时,裤脚沾了片烂泥,正顺着布料往下淌。
可不去上游,又能去哪?回那间低矮的瓦房?小妹还等着他带米回去,等着看那只早就化了的糖画兔子。他摸了摸口袋,昨天扛货换来的硬币还在,冰凉的,硌得掌心生疼。口袋角落里还有块碎糖,是前几天给小妹买糖画时剩下的,已经硬得像块小石头。
“等会儿。”他蹲在河沿上,把麦饼从怀里掏出来,油纸已经湿透了。咬了一口,芝麻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烫得舌尖发麻,却让人踏实。饼里夹着的咸菜有点咸,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动,想起小时候娘做的麦饼,总爱在里面多搁点糖,说他爱吃甜的。
远处传来官差的吆喝,大概是又在盘查哪个倒霉蛋。摇橹老汉叹了口气,把补好的网往船上扔:“再等一刻钟,不走我就开了。”网落在船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惊飞了船头歇脚的麻雀。
李云谦嚼着麦饼,看着河面上的碎光。阳光透过乌篷船的缝隙照下来,在水里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老窑里那些摇曳的火折子光。他忽然想起掌柜说的“老窑有骨头”,想起铁匠铺后屋飘出的炊烟,想起那枚硌着腰眼的青铜牌——或许,该回去再看看。张叔的工具箱里,好像藏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每次他问起,张叔都只说“小孩子别问”。
麦饼很快吃完了,手里还剩点芝麻粒。他把芝麻粒扔进河里,引得几条小鱼游过来抢食,银亮的身子在水里窜来窜去。风又起了,吹得乌篷船的帆布哗啦响,像谁在耳边低语。河对岸的芦苇荡里,传来几声野鸭的叫,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摇橹老汉抬头看他:“走?”
“不了。”他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沉了些,“我还有点事,得回趟杂货铺。”路过刚才那堆烂渔网时,那个被卡住头发的小孩已经不哭了,正举着块碎瓦片,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
巷子里的小孩还在渔网里打闹,卖杂货的摊主已经收起了铜铃铛,大概是怕再被人碰坏。远处的惨叫声停了,只有官差的靴声在青石板上敲着,一声,又一声,像敲在人心上。他数着那声音,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巷口时,看见刚才被碾烂的青椒旁,多了只死老鼠,肚子鼓鼓的,不知是吃了发霉的糙米,还是被什么东西毒死的。
怀里的陶片、玉佩和青铜牌贴着心口,沉甸甸的。他摸了摸,陶片边缘的暗红不知何时蹭在了衣襟上,像块洗不掉的血渍。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上那枚青铜牌的一角,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冷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