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的潮气混着桐油味往鼻腔里钻,李云谦攥着油灯的指节泛白,灯芯跳得厉害,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像团要散的烟。张婶新刻的字迹在火光里泛着湿意,“往前,窑神庙后墙有出口”——每个字都像用指甲抠出来的,边缘还沾着新鲜的黄土。
他往深处走了没几步,脚下突然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块半截的窑砖,砖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守”字。这是爹的笔迹,当年爹在窑里记砖数时,总爱在废砖上刻名字,说“烧不坏的字才叫念想”。他把砖拾起来揣进怀里,砖面还带着地窖的凉气,却比怀里的账册更让人心安。
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油灯的光渐渐发暗。忽然听见“滴答”声,像是水落在瓷盘上。他举灯照去,只见左侧土墙的砖缝里渗着水,水痕在墙上洇出片深色,竟隐约显出幅窑厂的轮廓——是杏花村老窑的布局,爹当年在地上画过无数次,窑门朝东,窑尾接三个柴房,和他此刻走的方向正好一致。
“吱呀”一声,前方的土壁突然动了。不是门,是块活动的窑砖,砖后露出个仅容一人钻的洞口,洞口边缘堆着些碎瓷片,青的、白的,和他在台阶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他想起娘说过“窑里的路都是瓷片铺的”,伸手摸了摸,碎瓷片的断面还很锋利,像是刚被人敲下来不久。
钻过洞口,脚下突然空了。他踉跄着扶住墙,才发现自己站在条窄巷里——不是地窖了,头顶能看到星子,巷壁是老窑的夯土墙,墙缝里嵌着的柴草已经发黑。巷口飘来股熟悉的味道,是窑神庙前的柏香,爹每年祭窑都要去烧三炷。
他顺着柏香往巷口走,没走几步,就见墙根蹲着个黑影。那人听见脚步声,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火把“呼”地窜起半尺高,照亮了满脸的烟灰——是陈老者,左胳膊上缠着布条,渗出血来,把布条染成了深褐色。
“你娘当年埋的记号,果然在这儿。”陈老者的声音哑得像被窑火燎过,往他手里塞了块东西,是半片窑砖,上面刻着个“业”字,刚好能和他怀里的“守”字拼成完整的“守业”。
“张婶……”李云谦的话刚出口,就被陈老者按住了嘴。
“别说话,往窑神庙后墙走,王掌柜在那儿等你。”老者往他身后指了指,火把的光晃过巷口,能看见几个官差正举着灯笼往这边来,铁尺刮过地面的“刺啦”声,比在地窖里听着更清楚。
他攥紧两块窑砖,转身往巷深处跑。窑神庙的后墙爬满了藤蔓,藤蔓下藏着道暗门,门环是个铜制的窑神像,神像手里托着的瓷碗缺了个口——和他怀里那半只碗正好对上。
他把瓷碗往门环上一扣,暗门“咔”地开了。门后站着的果然是王掌柜,手里捧着个木箱,箱子上的锁和张婶地窖里的一样,刻着朵杏花。
“张婶让我把这个给你。”王掌柜打开箱子,里面铺着蓝布,蓝布上摆着三枚印章,“王”“陈”“李”三个字并排躺着,印泥正是用朱砂混了桐油,遇火不化。
“她还说,”王掌柜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的泪,“当年你爹娘烧的那窑瓷,根本不是什么违禁品,是宫里定的‘冰裂纹喜瓷’,上面刻着的都是百姓的名字,官差要找的,是能证明那些名字的账册。”
话音刚落,巷口突然传来喧哗声,是官差的怒喝,还有陈老者的痛骂。王掌柜猛地把木箱塞给他:“走!从庙后的水道出去,能通到河对岸的新窑,那里有你爹娘当年留的最后一窑瓷!”
他抱着木箱钻进暗门后的水道,水道里的水没过脚踝,带着股河泥的腥气。身后传来暗门关闭的声音,紧接着是官差撞门的“砰砰”声,还有王掌柜喊的“东西在我这儿”——和张婶在地窖里喊的一模一样。
水道尽头透进光来,是河面上的月光。他踩着水往光亮处走,怀里的木箱硌着肋骨,像爹当年架着他时的胳膊;两块窑砖在口袋里相撞,发出“咔嗒”声,像地窖里油灯的跳动;那半只瓷碗贴在胸口,带着体温,碗沿的缺口硌着皮肤,却不疼,像娘的手在轻轻捏他的胳膊。
钻出水道时,河面的风迎面吹来,带着新窑的桐油味。对岸的新窑正亮着灯,窑口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像爹当年烧瓷时的样子。他望着那片火光,突然明白张婶说的“有些东西烧不掉”——不是账册,不是瓷碗,是藏在窑砖里的名字,是刻在心里的念想,就像这窑火,烧了一代又一代,从来没灭过。
他蹚着河水往对岸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水面上,随波晃荡,像极了那些年爹在窑边徘徊的身影。快到岸边时,裤脚的伤口被河水浸得发疼,他却没放慢脚步,反而想起张婶裹布条时说的话:“伤口得见点风浪,才结得住疤。”
新窑的看门人显然早等在那里,见他过来,没多问就掀开了窑边的草帘。帘后是条通往窑腹的窄道,道旁堆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禾,每根柴上都用朱砂画着小小的杏花——是娘的笔迹,她总说柴禾也认记号,画了花的烧起来更旺。
“王掌柜说,让您亲自开这窑。”看门人递来把黑铁窑铲,铲头还沾着窑火的温度。李云谦接过铲柄,掌心触到木头被磨出的包浆,忽然想起爹教他握铲时的样子:“五指得扣紧,像抱着刚出窑的瓷,松一分就碎了。”
窑门被撬开的瞬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混着瓷土与桐油的焦香。他举着油灯往里照,只见窑架上整齐码着数十件瓷器,件件都带着冰裂纹,裂纹里嵌着的铜屑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和他找到的瓷盘、瓷碗如出一辙。最上层的窑板上,摆着件半人高的瓷瓶,瓶身上刻满了名字,密密麻麻,像夜空里的星子,“王”“陈”“张”三个字挨在一处,旁边就是“李守业”,名字下面刻着行小字:“杏花村百三十一户,共守此窑。”
他伸手摸向瓶身,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釉面,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官差,是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手里攥着封信,信纸被水浸得发皱:“李大哥,张婶让我给您送这个!她说官差要封窑,让您带着名册去州府……”
信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宫里的定瓷文书,盖着鲜红的官印,下面压着张名单,正是瓷瓶上刻着的那些名字。李云谦把纸塞进怀里,抬头望向窑顶,那里有块松动的窑砖,砖缝里露出半张纸条,是娘的字迹:“烧瓷先烧心,心诚则瓷坚。”
远处突然传来铜锣声,是官差在召集人手。他握紧窑铲,转身往窑后走——那里有通往山外的密道,爹当年为防山洪挖的。路过窑口时,他回头望了眼那些冰裂纹瓷器,火光在裂纹里流转,像无数双眼睛在望着他,望得他喉咙发紧,却也望得他脚步更稳了。
山风从密道入口灌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他想起地窖里那盏能烧一个时辰的灯,此刻才懂,有些灯不是用来照亮路的,是用来照亮心里的念想。就像张婶、陈老者、王掌柜,他们守着的从来不是窑,是烧在窑火里的人心,是刻在瓷上的情义。
密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近,他仿佛已经闻到了山外的麦香。怀里的木箱轻轻晃动,三枚印章在里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当年杂货铺门后的铜铃,轻,却能穿透风雨,穿透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