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毫笔在深蓝色贡布上走得顺滑,笔尖蘸着磨得细腻的松烟墨,落下时没有半分滞涩。这贡布是府仓特批的料子,织得密不透风,墨色只会凝在纤维表面,衬得缠枝莲轮廓愈发精致,却也最考验手腕力道——稍不留意,纤细的墨线就会画出毛边。李云谦屏着气,指尖轻轻调整笔锋角度,让莲瓣的卷边顺着布料纹理自然铺开,眼看最后一片卷边即将收尾,院门外突然传来怯生生的童音,裹在夜里的寒风里,带着点含糊的颤音:“李相公,您在家吗?”
他动作一顿,墨点在布面晕开一小团浅痕,却没急着补救,只是轻轻把笔搁在笔洗里,起身往门口走。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冷风裹着几片枯叶扑进来,低头就见巷尾老王家的小栓站在阶下。孩子约莫七八岁,穿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个用粗麻绳系得紧实的布包,布角还沾着新鲜泥土,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送来的。
小栓仰着小脸,额角沁着细汗,鼻尖冻得通红,见了他就把布包往前递,小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俺爹让送白菜来,说这是村东头张老汉托人捎到巷口的,刚从窖里挖出来的,还带着土呢,让您冬天炖豆腐吃。”说话时带着喘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话音刚落,还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把快要流出来的鼻涕吸了回去。
李云谦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孩子冻得冰凉的耳朵:“这么晚还让你跑一趟,天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件衣裳?”说着就想把小栓往屋里拉,“快进屋暖和暖和,我给你倒杯热水,再拿块糖吃。”
“不了不了,俺娘还等着俺回家吃饭呢!”小栓往后退了两步,脚下布鞋在青石板上蹭出轻响,摆着手转身就往巷口跑,跑出去几步又突然停住,回头朝着他喊:“俺爹还说,您要是画累了,就去俺家喝碗热粥!俺娘今晚熬了红薯粥,甜得很!”话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尾黑暗里,只留下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李云谦抱着布包进了屋,把包放在灶房角落,解开麻绳时,一股清冽的泥土气息混着白菜的清甜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屋里的墨味。三颗裹着薄霜的白菜码得整齐,菜叶鲜灵得像刚从地里拔出来,外层老叶紧紧裹着嫩叶,一点都没冻坏。他找了个竹筐把白菜放进去,又往筐边添了点清水防止菜叶失水,做完这些才想起,桌上早晨剩下的豆浆早凉透了,瓷碗边缘凝着一圈浅浅的糖霜,指尖一碰,还能感觉到冰凉的颗粒感。
转身回堂屋时,风从半开的窗缝里钻进来,把桌上的拓样吹得翻了页,露出背面一行炭笔小字——“腊月廿三前需完稿”。李云谦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行字,想起府仓管事今早皱着眉叮嘱的模样:“李相公,这批贡布要送进宫里,腊月廿三就得装车,您可千万不能误了时辰。”当时他虽点头应下,心里却藏着几分焦躁——缠枝莲纹样繁复,每一笔都得细细勾勒,稍有差池就得从头再来。可此刻想起小栓跑远的背影,还有那三颗带着泥土气的白菜,心里的焦躁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渐渐散了,反倒多了几分笃定。
他重新坐回桌前,往砚台里添了点温水,拿起墨锭慢慢研磨。“沙沙”的磨墨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交织在一起,竟生出几分安宁。墨锭转了几圈,墨汁很快变得浓稠,泛着温润的光泽。刚蘸好墨准备补救那点晕开的墨痕,院墙上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轻轻扒着墙头。
抬头一看,是隔壁林氏家的丫丫,比小栓还小两岁,正趴在墙头,小小的身子几乎要探进院里,手里举着个红彤彤的苹果,果皮鲜亮,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见李云谦望过来,丫头先是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随即又鼓起勇气,把苹果往院里递:“李相公,俺娘让俺给您送苹果,说夜里赶工费眼睛,吃个苹果亮堂,能看清楚画。”声音小小的带着奶气,眼睛却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谢谢你啊丫丫,快把苹果给我,这么冷的天,别趴在墙上,小心摔下来。”李云谦站起身走到院墙边,接过苹果时,指尖触到果皮上的温度,竟还带着丫头手心的暖意。他刚想再说点什么,丫丫已笑着缩了回去,墙那头飘来她清脆的声音:“俺娘还说,要是您缺什么,就喊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想必是跑回屋去了。
把苹果放在桌角,那抹红色在昏黄的油灯下格外显眼,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李云谦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这次笔尖落在布面上时,比刚才更顺了。之前总拿捏不好的莲瓣弧度,此刻手腕轻轻一转,墨线就自然弯出柔和的曲线,活像巷子里的晚风拂过树梢,带着几分灵动;连最难画的莲心细蕊,也一笔一画勾勒得清晰分明,没有半点晕染,墨色浓淡均匀,看着就让人心里舒畅。
他越画越投入,窗外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巷子里的喧闹声早已消失,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还有风吹过院外老槐树的“簌簌”声。桌上的油灯芯子跳动着,昏黄的光映在布面上,把深蓝色的贡布衬得愈发温润,布面上的缠枝莲仿佛活了过来,枝叶相互缠绕,每一片卷边、每一根花蕊都透着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手腕传来酸胀感,李云谦才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窗外已彻底没了光亮,只有油灯的光在屋里投下斑驳的影子。低头看眼贡布,上面已画好大半纹样,剩下的不过是些细节修饰,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伸手拿起桌角的苹果,用袖子擦了擦果皮,咬下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带着淡淡的果香,瞬间驱散了夜里的困意。
刚把苹果核放在碟子里,准备起身活动筋骨,院门口就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不用看也知道是老王。走到门口,果然见老人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口冒着热气,氤氲的白气在冷夜里很快散开。老王看见他,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想着你肯定还在赶工,说不定还没吃饭,就给你端了碗粥来——刚熬好的小米粥,还卧了个荷包蛋,趁热喝。”
李云谦赶紧接过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碗壁,暖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连带着紧绷的肩膀都松快了不少。他往屋里让老王:“快进屋坐,我给你泡杯茶,这么晚了还麻烦你跑一趟。”
“不了不了,俺老婆子还在家等着呢。”老王摆了摆手,往后退了两步,目光落在屋里桌上的贡布上,忍不住赞道,“这纹样画得真好看,比书坊里卖的画谱还精致,等你画完了,俺可得好好瞧瞧,也开开眼。”
“一定让你看。”李云谦笑着点头,看着老王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满是暖意。端着碗回到桌前,坐在油灯下一勺一勺喝着粥,米粒熬得软糯开花,荷包蛋的蛋黄是半流心的,咬一口,浓郁的香气在嘴里散开。他一边喝着粥,一边看着布面上的缠枝莲,墨香混着粥香在小小的屋里弥漫,暖得从喉咙一直热到心里。
喝完粥,碗底还剩着点浓稠的粥汁,他舍不得浪费,用勺子刮得干干净净。重新拿起笔时,只觉得手腕更有力气,连心里的底气也足了不少。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屋里却暖融融的,油灯的光映着他的身影,也映着布上渐渐成形的纹样,连赶工的日子,都变得安稳又平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