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镇上的路比村里难走些,积雪被往来的骡车轧成冰壳,脚踩上去“咯吱”响,稍不留意就打滑。李云谦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扶一把险些摔跤的丫丫,布包里的蚕桑册被他紧贴着胸口护着,外层粗布沾了雪沫,里面的宣纸却依旧干燥平整。丫丫攥着他的衣角,小皮鞋在冰面上蹭出细碎的声响,突然指着远处喊道:“李相公,你看!镇上的烟囱冒烟了,是不是王掌柜家染坊的?”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镇口果然有缕淡青色的烟在雪天里飘着,李云谦点点头:“快了,再走一刻钟就能到。”说话间,一阵风卷着雪沫扑过来,他赶紧把丫丫往身边拉了拉,自己侧过身挡住寒风,“把围巾裹紧点,别冻着脖子。”
到了染坊门口,“和顺染坊”的青布幌子在风里晃得厉害,布面上绣的“染”字被雪打湿,边缘晕开浅蓝的印子。染坊的木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一股混合着靛蓝染料与皂角的气味扑面而来——王掌柜正蹲在院子里的大染缸旁,穿着件浆洗得发硬的蓝布短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沾着染料渍的小臂,手里握着根比人还高的长木勺,正顺时针搅动缸里的靛蓝色液体,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王掌柜,忙着呢?”李云谦走上前,把布包轻轻放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拍了拍上面的积雪。王掌柜抬头看见他,眼里露出些惊喜,连忙放下木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是云谦啊!这么大雪天还往镇上跑,快进屋烤火,外头冷。”他领着两人往里走,灶房的门一推开,暖意裹着炭火气涌出来,桌上还放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饼,旁边的粗瓷碗里剩了小半碗小米粥,显然是王掌柜没吃完的午饭。
“今日来,是想跟您打听学徒的事,耽误您干活了。”李云谦坐下后,开门见山,从布包里掏出张折好的纸,上面记着张家小子的名字和年纪,“我们村张家的小子,叫张阿牛,今年十六了,手脚勤快,平日里在村里帮着各家修蚕架、晒桑叶,从没偷懒过。他想来您这儿学缫丝,就是没接触过这行,您看能不能让他先试试?”
王掌柜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热水,递到他们手里,闻言摸了摸下巴上的短胡茬,琢磨了片刻:“张家小子?是不是前阵子跟着你送绣线,穿灰布棉袄那个?看着倒是老实,递东西时手稳,不像毛躁的孩子。”
“就是他。”李云谦赶紧点头,又补充道,“他家情况特殊,老两口都快六十了,张大叔去年秋收时伤了腰,现在还不能干重活,家里的蚕桑活计全靠老两口慢慢磨。要是阿牛来当学徒,想跟您请个假——每月月底两天回村帮忙,采桑叶、喂蚕啥的,您看可行?这两天的活计,他回来肯定补上,绝不耽误染坊的事。”
王掌柜听了,忽然笑了,摆了摆手:“这有啥不行的?我这儿的学徒也不是天天满课,月初月底本就清闲,要整理库房、清点丝线,让他那时候回去正好,还不耽误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头三个月是学徒期,管三顿饭,不管工钱,得先学挑丝、煮茧的基础活计,等能独立缫出合格的生丝,再给开月钱,每月二百文,你看咋样?”
李云谦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起身道谢:“多谢王掌柜通融!这条件已经很好了,我回去就跟张家说,让阿牛过几日就来上工,保证让他好好学,不给您添麻烦。”丫丫在一旁捧着热水碗,忍不住插话说:“王掌柜,张家哥哥可能干了!俺家上个月蚕架坏了,他蹲在雪地里修了半个时辰,手冻红了都没喊冷,肯定能学好缫丝!”
王掌柜被逗得哈哈大笑,从抽屉里拿出两块用红纸包着的水果糖,递给丫丫:“这丫头会说话,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拿着糖吃,甜丝丝的暖身子。”丫丫接过糖,攥在手里舍不得拆,小声说了句“谢谢王掌柜”。
正说着,染坊的伙计小周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条,语气着急:“掌柜的,城西李府的管家派人来传话,说上次定的那批宝蓝色绸缎,下午就要取,让您赶紧看看颜色合不合心意,要是差了还能再调。”王掌柜起身道:“我去后院看看,你们先坐着,灶房里有烤红薯,想吃就自己拿。”他刚走,李云谦就看见桌角放着本摊开的《缫丝技法》,深蓝色封皮还是新的,书边却已经有些卷边,里面夹着不少黄色的草纸批注,字迹是王掌柜的,力透纸背。
他随手翻了两页,见上面记着“春蚕丝细,缫丝时水温需控制在三十八度,高了易断,低了出丝慢”“夏蚕纤维粗,煮茧时可加少量纯碱软化,出丝率能高两成”,还有几处画了红圈,写着“清溪村桑叶养的蚕,丝质偏柔,适合染浅色系”,显然是王掌柜专门针对周边村子的蚕种总结的经验。
“这书要是能借回去看看就好了,咱们村养蚕的人家,都能照着学,少走不少弯路。”李云谦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摸着书页上的批注。丫丫凑过来看了看,眼睛一亮:“李相公,您要是想学,俺帮您抄下来呀!俺娘说俺写字快,还工整,抄完您再给各家看看,不就跟有书一样了?”
李云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啊,等下次来,咱们跟王掌柜说说,要是他同意,你就帮我抄一份,到时候咱们把抄好的纸订成小册子,分给村里每户,让大家都能学到新法子。”丫丫用力点头,把糖揣进兜里,好像已经开始盘算要带多少纸来抄书。
没一会儿,王掌柜拿着匹宝蓝色的绸缎回来,布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把绸缎递到李云谦面前:“你帮我看看,这颜色跟李府给的样布比,差不差?你眼神好,又懂绣活,对颜色最敏感,比我这老眼昏花的准。”李云谦接过绸缎,走到窗边,对着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布料,说道:“差不了多少,就是比样布稍浅了点,可能是浸染的时间短了些。要是再浸半个时辰,让染料彻底渗进去,颜色能更匀,也更贴近样布。”
王掌柜一拍大腿:“我就说总觉得差了点!还是你眼尖,我这就让小周把绸缎再放进染缸浸会儿,可不能误了李府的事。”他转身喊来小周,叮嘱了几句,又坐回桌边,跟李云谦聊起村里的蚕桑:“今年雪下得勤,明年开春桑叶肯定长得好,你们村要是想换蚕种,我认识县里蚕种局的人,能帮你们问问好品种,比普通蚕种能多产一成丝。”
李云谦赶紧道谢,把这事记在心里——等核对完所有蚕桑册,就跟村里各家商量换蚕种的事。又聊了会儿,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夕阳把云彩染成橘红色,洒在雪地上,到处都是暖融融的光。李云谦起身告辞:“王掌柜,时候不早了,再不走天黑前就回不了村了,张家小子的事,我先替他谢谢您了。”
王掌柜送他们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屋拿了个粗布包,塞到李云谦手里:“这里面是些缫丝剩下的碎丝,有白的也有浅黄的,你们村要是有人想绣荷包、帕子,用这个正好,软和还好看,别浪费了。”李云谦捏了捏布包,里面的碎丝软软的,心里暖暖的,连声道谢。
出了染坊,雪已经停了,路面的冰壳被夕阳晒得有些化,走起来比来时稳当些。丫丫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手里攥着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李相公,咱们先去张家说喜讯吧!张家爷爷肯定在院子里等消息,要是知道张家哥哥能去染坊,肯定要高兴得给咱们煮鸡蛋吃!”
李云谦笑着应下,脚步也快了些。风里带着雪融化的潮气,却不觉得冷,他想起张家老两口听到消息时的模样,又想起那本《缫丝技法》和王掌柜说的新蚕种,心里满是盼头——等张阿牛学会缫丝,等抄好的缫丝技法传开,再换上新蚕种,清溪村的日子,定会像这夕阳下的雪地一样,越来越亮堂,越来越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