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是生命。
是希望。
是神只仁慈的馈赠。
是流淌在城市血管中的冰冷血液。
尤其在泥瓦巷。
这个被繁华光芒彻底遗忘的角落。
恶臭在狭窄的巷道里发酵,泥泞永远黏着鞋底,破败的屋檐挤在一起,遮蔽了大部分天空。贫穷、肮脏与永恒的绝望,是这里唯一的底色。在这里,水,就是一切。
巷子中央,坐落着一座古老的公共喷泉。岁月在石雕上覆盖了厚厚的苔藓,孩童的涂鸦掩盖了模糊的纹路。它依旧顽强地向外喷涌着清澈甘冽的水流,发出持续的、单调的哗哗声。它像一颗早已停止了跳动、却依旧为这具腐烂身体输送最后生机的——心脏!
每天清晨,当吝啬的阳光艰难穿透破旧屋檐与晾晒衣物编织的天网,照亮这片被神只抛弃的土地时,喷泉边便挤满了人。汗酸味、木桶碰撞声、低声的争执与水花溅在石板上的清响混杂在一起。
一个脸上刻满皱纹与愁苦的老妇人,提着一只看不出本色的木桶,艰难地挤开人群。她身后跟着一个瘦弱如同豆芽菜般的小女孩——莉娜。莉娜揉着惺忪的睡眼,脸上还挂着梦的残痕。
“快点!小云雀!”老妇人的声音尖锐,被生活重担磨砺得只剩下不耐烦,“再晚点,今天就只能灌那该死的泥汤了!”
“哦…”莉娜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凑近喷泉口。水流从石雕狮子口中喷涌而出,冰凉地砸在掌心,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贪婪地俯身,将嘴凑上去。
咕咚!咕咚!咕咚!
冰凉冲刷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短暂的纯净幻觉。莉娜闭着眼,仿佛尝到了不存在的糖霜。这一刻,是她灰暗日子里唯一的、最幸福的微光。
但就在她清澈如小鹿的眼眸倒影中,那道本该纯净的水流,在阳光的折射下,隐隐泛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幽绿!
***
夜,如一头温柔又充满吞噬欲望的巨兽降临,将疲惫不堪的泥瓦巷拥入冰冷安宁的怀抱。莉娜蜷缩在稻草和破布堆成的床上,沉沉睡去,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关于糖果的甜美微笑。
渐渐地,那安详的睡颜扭曲了。细密的冷汗渗出额头,冰凉粘腻。她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疯狂转动。破碎的、充满恐惧与痛苦的呓语从她唇间断续溢出:
“不……不要……”
“……粘……好粘……绿色的……”
“在……在爬……爬到……我身上……”
“救……救命……”
噩梦!
无边无际的幽绿色海洋淹没了她!散发着浓烈的、如同金属与腐败花朵混合的甜腥气息!冰冷粘稠的液体,像无数条滑腻的触手,疯狂地钻进她的嘴巴、鼻子、耳朵!
她想挣扎,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淤泥死死堵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在那片充满吞噬意志的海洋中……一点点……融化! 分解! 消失! 骨头仿佛发出细微的碎裂轻响,皮肤下像有无数冰冷的蛆虫在蠕动!绿色,粘稠的绿色,彻底吞噬了她!
***
“莉娜?”
第二天清晨,老妇人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呼唤声带着一丝不安。角落里,她的“小云雀”蜷缩着,身体微微发抖。莉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涣散,对光线毫无反应,只剩下被最纯粹恐惧和最深邃疲惫彻底掏空后的——死鱼般的灰白!
“孩子?你怎么了?”老妇人心脏一紧,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轻轻碰了碰莉娜小小的肩膀。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裂喉咙般的尖叫骤然爆发!莉娜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从地上弹起!她瘦弱的手臂疯狂地挥舞、拍打,朝着空无一物的空气!
“别碰我!!”
“——怪物!!”
“——绿色的怪物!!!”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四周,仿佛那些无形的、粘稠的绿色触手仍缠绕着她。她踉跄后退,撞在墙上,身体蜷缩得更紧,只剩下剧烈的颤抖和破碎的呜咽。
老妇人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如遭雷击。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小云雀……她的小云雀……
***
这并非个例。
恐慌,像一种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瘟疫,在泥瓦巷的死寂中迅速蔓延。
每家每户,都上演着相同的一幕!
那些喝了喷泉水的人,那些曾将甘甜视为神恩的人,都在昨夜,被同一个绿色的、粘稠的、吞噬一切的噩梦,彻底拜访了!
巷尾的铁匠铺里,平日暴躁如熊的矮壮男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蜷缩在熄灭的火炉旁,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捂着脸,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露西……我的露西……别走……” 他含糊地念着死去女儿的名字,在噩梦里,那绿色的粘液正从他女儿空洞的眼眶中涌出。
一个壮年男子把自己反锁在低矮的棚屋里,用头一遍遍撞击着薄薄的木板墙,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嘴里嘶吼着:“滚开!虫子!绿色的虫子从我耳朵里爬出来了!滚开啊!” 鲜血顺着他撞破的额头流下,混着泪水,显得异常狰狞。
窃窃私语早已被打破。压抑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尖叫、愤怒的咒骂(咒骂泉水、咒骂不公的命运、咒骂高高在上却视而不见的神殿)在狭窄的巷道里交织、回荡,形成一片绝望的声浪。
谣言如同毒藤般疯长:
“诅咒!是黑水寡妇的怨灵!她淹死在下水道,现在要拉活人当替身!”
“什么怨灵!是水里的烂泥成了精!会钻进人脑子里吃魂儿!我亲眼看见井水在夜里发出绿光!”
“是神罚!神殿那帮老爷们触怒了地母,降下这绿病魔!以前老皮特,那个通下水道的,他喝醉时就嚷嚷过‘地下的绿病魔要爬上来’,没人信……现在……”
“第三口!不能喝第三口!第三口泉水会勾走你的魂儿!”
恐惧扭曲了认知。曾经象征生命的泉水,此刻在所有人眼中,都变成了散发不祥气息的毒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巷子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喷泉那单调的哗哗声,持续不断地流淌着,在凝固的恐惧中显得格外冰冷、清晰,像一个无情的计时器。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被干渴驱使,小心翼翼地靠近喷泉边缘。它低头,警惕地嗅了嗅石缝边缘残留的一小滩幽绿水渍。突然,它全身的毛瞬间炸起!喉咙里挤出一种极端恐惧的、扭曲的嘶声!它猛地弓身,像一道受惊的黑色闪电,转身没命地逃入巷子深处更浓的黑暗里,只留下喷泉兀自流淌,水面之下,幽绿的光芒在石缝深处,若有若无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深渊无声的眨眼。
寂静,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窒息。泥瓦巷,这座贫民窟最后的“心脏”,在无形的恐怖侵蚀下,正一点点停止跳动。而恐惧的菌丝,正顺着水流无声的宣告,悄然爬向更广阔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