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的夜,像一块被墨汁与脓血浸透的破旧天鹅绒,沉重地压在每一个生灵的屋顶上。泥瓦巷的恐慌早已冲破了那道无形的阶级壁垒,化为无数细碎、黏腻的谣言,顺着阴沟与酒馆,爬满了整座城市的每一寸肌肤。贵族们紧锁门窗,用昂贵的香料徒劳地抵御着那股从地底深处渗透上来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然而,在女伯爵索拉的庄园深处,空气中弥漫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醺然的芬芳。
那是由最上等的安息香、产自南境的罕见夜兰、以及一杯盛放在水晶高脚杯中,色泽如同融化红宝石般的陈年佳酿混合而成的味道。这味道浓郁、甜美,带着一丝近乎腐败的奢靡,像索拉本人一样,优雅,且致命。
她斜倚在铺着整张雪狼皮的躺椅上,一袭丝绸长裙如流淌的月光,勾勒出她保养得宜、依旧充满诱惑的身体曲线。她的手指纤长,指甲上涂着最新鲜的浆果蔻丹,正漫不经心地,在一张由象牙和黑檀木制成的军事沙盘上,轻轻拨动着一枚代表着“王权”的、由纯金打造的狮鹫棋子。
她的计划,已进入了最关键的、也是最容不得一丝差错的阶段。
骸骨平原传回的绝密情报,早已被她用重金从宰相府的线人手中买下。王国最精锐的军团全军覆没!审判庭那群不可一世的疯狗也被打得丢盔弃甲!神殿的威信与王室的军事实力,此刻已然降到了数百年来的冰点!
这是神只赐予她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只要再推倒几块挡在她面前的、愚蠢而碍眼的“骨牌”,这座城市的权力天平,就将彻底向她倾斜!
“时机……”她朱唇轻启,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低语,“就像少女的初吻,犹豫一秒,那份甘甜,便会被别人夺走。”
她的眼神,落在了沙盘上几枚代表着“忠诚”的银质盾牌棋子上。一位是掌管着城防军械库的老将军,一位是深受国王信赖的宫廷财政大臣,还有一位,则是那个油滑如泥鳅,总能在关键时刻稳定住贵族议会的……老议长。
这些人,是旧时代的基石,是她新王国诞生前,必须被毫不留情敲碎的绊脚石。
“光靠那些被我许诺了利益的蠢货,还不够。”索拉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他们只懂得在议会上咆哮,却不敢真正地……染血。”
她需要一把刀。
一把锋利、安静、只认金钱、不问信仰的刀。一把能悄无声息地,替她割断那些顽固“基石”喉咙的……完美的利刃。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那座巨大的落地自鸣钟,其黄铜钟摆,突然,毫无征兆地停止了摆动。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死寂。
索拉的呼吸,微微一滞。她那双妩媚的眼睛,缓缓地眯起,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雌豹。她没有呼喊,也没有去摸藏在躺椅下的匕首。她只是静静地,将目光投向了房间另一侧,那面巨大的、能映照出整个房间的落地镜。
镜子里,她的倒影依旧完美。
但,在她的倒影身後,那片原本空无一人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模糊、扭曲、仿佛是由纯粹的黑暗凝聚而成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它就像是镜面世界里的一块污渍,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索拉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抹夹杂着欣赏与玩味的笑意。
“你的出场方式,总是这麽……别出心裁。”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镜子里的那个影子,轻声说道,仿佛在和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闲聊。
镜子里,那团影子,缓缓地、无声地,从镜像的阴影中“渗”了出来。它不再扭曲,而是凝聚成了一个真实的、纤细的人影。
一个女人。
她全身都被紧身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皮甲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有杀气,没有感情,甚至没有任何属於“活物”的温度。那是一双绝对的、深渊般的虚无。
刺客“回响”。
传说中的“无声兄弟会”里,那柄从未失手、也无人见过其真容的……王牌。
“女伯爵阁下,”回响的声音,如同两块冰冷的玉石在摩擦,不带一丝情感的波澜,“您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昂贵。”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索拉身上,而是落在了那杯红酒上。
索拉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她知道,这是在警告她。对方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自然也能无声无息地,在她这杯最昂贵的酒里,加上一滴最致命的毒药。
“能被‘回响’小姐称赞,是这杯酒的荣幸。”索拉优雅地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我为你准备的‘报臭’的味道。”
“说出你的目标。”回响的声音,依旧简洁而冰冷。她对金钱,似乎只关心数字,而不关心其背後的故事。
“爽快。”索拉将酒杯放下,她那涂着蔻丹的指尖,在沙盘上,轻轻点中了那枚代表着城防将军的盾牌棋子。
“格里高利·铁臂将军。一个脑子里除了忠诚就是石头的老顽固。他掌管着军械库的钥匙,也掌管着首都超过三成的城防军。我需要他……在睡梦中,安静地回归他那神只的怀抱。”
回响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没有任何表示。
索拉的手指,又滑向了另一枚棋子。
“财政大臣,赫拉德·金币。一只肥硕的、只会点算金币的蛀虫。他掌握着王室最後的财库,也是国王用来收买人心的钱袋子。我需要他的钱袋子,换一个更懂得如何使用它的新主人。”
最後,她的手指,停在了那枚代表着议长的棋子上,指尖在上面轻轻地画着圈,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议长,波利特。一条毒蛇,一条总能嗅到危险,并在关键时刻倒向胜利一方的老毒蛇。他太聪明了,也太危险了。我不需要他死,那样会引起太大的震动。”
索拉抬起头,那双妩媚的眼睛,第一次,透过镜子,与回响那双虚无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我需要他……病倒。一种很合理的、符合他年龄的、谁也查不出原因的……重病。一种能让他在床上躺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後的病。”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回响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在评估着这份“订单”的价值与风险。
索-拉的心,第一次,有了一丝不确定的紧张。她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几乎等於是要凭一人之力,瘫痪掉整个王国的军事、财政和政治核心。这不是暗杀,这是……一场无声的政变。
“价格。”许久,回响终於吐出了两个字。
索拉笑了。她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是金钱买不到的。如果有,那只是因为价格还不够高。
她从躺椅下,拿出一个由黑曜石制成的、刻着复杂魔法符文的盒子,轻轻推了过去。
“这里面,是‘深海之心’。一颗足以让任何一位传奇法师都为之疯狂的魔法宝石。它的价值,足够买下一个小公国。”
她顿了顿,用一种充满诱惑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补充道:“当然,还有……‘无声兄弟会’最想要的东西。”
她从怀中,摸出了一卷泛黄的羊皮纸。
“炼金圣殿最深处,关於‘活体炼金’的、那份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原始手稿。我想,你们的‘大导师’,会对这个……很感兴趣。”
回响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於,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成交。”
她没有去碰那个盒子和手稿。她的身影,开始再次变得模糊,仿佛要重新融入阴影之中。
“三天,”她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三天之内,你的敌人,会变成人人,或者……废人。”
“等一下。”索拉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回响那即将消散的身影,停住了。
“城里最近流传的‘低语病’,你听说过吗?”索-拉看似随意地问道。
“听过。一场……有趣的混乱。”回响回答。
“很好。”索拉的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狡猾而残忍的笑容,“我需要你,将其中两场‘意外’,伪装成是‘低语病’失控的结果。我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是国王的无能,才导致了瘟疫蔓延,才导致了疯子在街头行凶。我要让这场混乱,成为我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回响沉默了片刻,然後,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欣赏”的意味。
“你……比他们更适合坐上那个王座。”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只剩下那座钟摆重新开始摆动的自鸣钟,发出“滴答、滴答”的、清脆的声响。
索拉独自一人,坐在她那奢华的王座上。她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红酒,一饮而尽。酒液的冰冷,顺着她的喉咙,滑入她的心底,却点燃了她那比任何火焰都更炽热的、对权力的无尽野心。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棋盘上的棋子,已经开始按照她的意志,走向它们注定的……终局。
这座即将被血与火吞噬的城市,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更宏大、更华丽的舞台。而她,将是这场末日盛宴中,唯一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