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死一样的静。
与骸骨平原那喧嚣的、充满了法则悲鸣的毁灭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由权力、虚伪与百年积腐共同酿造而成的、令人窒ax息的……死寂。
艾瑞亚王国的王宫,在深沉的、如同天鹅绒幕布般的夜色中,像一头匍匐着的、陷入了沉睡的黄金巨兽。白日里的勾心斗角、阿谀奉承与虚伪的仪式,都已随着那轮冰冷的、如同死者眼眸般的残月升起,而被暂时地,收敛进了各自那工於心计的、黑暗的梦境之中。
corridors 长的、足以让迷路的幽魂都为之绝望的回廊,被一排排早已熄灭的烛台,分割成了无数明暗交错的、诡异的几何色块。只有巡逻卫兵那沉重的、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偶尔会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短暂地,打破这份……由整个王国的重量所凝聚而成的、令人不安的宁静。
然而,在这片看似万籁俱寂的、沉睡的权力心脏之中。
却有一处……
还醒着。
书房的烛火,是这片巨大的、冰冷的宫殿中,唯一还在顽固地、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的星辰。
那温暖的、昏黄的光晕,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落在早已被露水打湿的庭院之中,为那些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名贵的鸢尾花,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却又无比孤独的……金色轮廓。
“唉……”
一声……悠长的、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的叹息,从那片唯一的光明之中,轻轻地,泄露了出来。
阿莱里昂公爵,王国的掌印大臣,国王瑟伦三世最信任的肱骨之臣,也是艾瑞亚王室那座看似辉煌、实则早已腐朽不堪的大厦中,最顽固、也最……碍事的一块“基石”,揉了揉自己早已酸涩不堪的太阳穴。
他太老了。
老得……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夜晚,是在这间堆满了发黄卷宗与帝国法典的、如同“囚笼”般的书房里度过的。
他面前的紫檀木长桌上,堆满了来自王国各地的、雪片般的紧急公文。
东境边防军请求增援的血书……
南方行省贵族们,就新的税法,发出的、措辞激烈的抗议信……
以及……
他那双浑浊的、布满了血丝的老眼,死死地,盯着摊开在最中央的那份……由他最信任的密探,冒着生命危险,从那位……野心早已昭然若揭的女伯爵索拉的庄园里,窃取出来的……一份名单。
一份……叛国者的名单。
上面,罗列着一个个……他无比熟悉的、在王国议会中举足轻重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的背後,都代表着一股……足以动摇国本的、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
“疯了……都疯了……”
老公爵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他那只握着羽毛笔的、布满了老年斑的手,也因为巨大的愤怒与无力,而在微微地发抖。
他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一张……由贪婪、野心与背叛所共同编织而成的、无形的巨网,正在这座看似平静的王宫之下,悄然张开。
而他,以及他所效忠的、那个……优柔寡断的国王,就是这张巨网中心,那两只……早已被无数毒蛛盯上的、可悲的……猎物。
他必须……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将这份名单,整理成一份……足以让国王下定决心、采取雷霆手段的、无可辩驳的铁证!
否则……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後果,老公爵的心脏,便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般,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重新,将那副沉重的水晶单光眼镜,戴回了鼻梁之上。
他低下头,准备,继续他那场……与时间赛跑的、注定孤独的战争。
然而……
就在他低下头的……那一瞬间。
“啪……嗒……”
一声……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仿佛是烛火爆开了一粒灯花的轻响,从他身後那扇……半开的窗户之外,轻轻地,传了进来。
老公爵那早已因为常年批阅公文而变得极度敏感的神经,猛地一跳!
他豁然抬头!
那双浑浊的老眼,在一瞬间,迸发出了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利光芒!
“谁?!”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又充满了……久居上位者那不容置疑的威严!
窗外,只有风。
风,轻柔地,拂动着窗帘。
将庭院里,那股……混杂了泥土与花香的、湿润的气息,送入了这间……充满了墨香与陈腐气味的书房。
一切,都显得那麽的……正常。
那麽的……静谧。
老公爵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那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一寸一寸地,扫过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巨大的、直抵天花板的书架……
墙壁上,那幅描绘着“先王斩龙”的、气势恢宏的油画……
以及,角落里那尊……早已落满了灰尘的、冰冷的骑士全身甲……
没有……
什麽都没有。
“是……我太紧张了吗……”
老公爵缓缓地,松开了自己下意识握住桌角的那只手,手心里,早已是一片冰冷的汗水。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老了。
老得……连风吹草动,都会疑神疑鬼。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
重新,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回了面前那份……关系到整个王国命运的、该死的名单之上。
他……没有发现。
他当然……没有发现。
因为,他那双……属於凡人的、只能看到“物质”的眼睛,又怎麽可能,看得到那……早已与黑暗本身,融为了一体的……“概念”?
他低下了头。
继续,用他那颤抖的笔尖,书写着他那份……自以为能拯救王国的、可笑的“秩序”。
他没有看到。
就在他那颗……布满了皱纹与白发的、苍老的头颅之上……
就在那盏……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巨大的水晶吊灯与那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深色的橡木房梁之间……
那片……光与影,交错得最完美的、绝对的“盲区”之中……
一道身影,正静静地,倒吊在那里。
如同一只……在自己的网中,等待了数个世纪的、最致命,也最……有耐心的……毒蛛。
“回响”。
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挂在那里。
仿佛,她从这个世界诞生之初,就已经在了。
她身上的黑色紧身皮甲,并非单纯的“黑”。那是一种……能吸收周围一切光线的、仿佛是由“虚无”本身所编织而成的、诡异的材质。让她的身形,完美地,融入了房梁那深沉的、古老的阴影之中。
她那头……如同月光般、冰冷的银色长发,被一根黑色的丝带,紧紧地束在脑後,没有一丝一毫的垂落。
她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违背了重力法则的、来自於噩梦深处的……幻影。
她那双……如同最纯净的黑曜石般、不含一丝情感的眼眸,正静静地,注视着下方那个……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的、可悲的“猎物”。
她的呼吸,很轻,很缓。
轻得……仿佛连她自己,都已经停止了“存在”。
缓得……如同冰川的移动,如同星辰的运转。
她,在欣赏。
是的。
欣赏。
她欣赏着下方那个老家伙的“挣扎”。
她欣赏着他脸上那份……混杂了忧虑、愤怒与使命感的、自以为是的“崇高”。
她欣赏着他笔下,那些……试图用墨水去框定世界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规则”。
这一切……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了一种……近乎于“神性”的、残酷的……“美感”。
多麽……有趣啊。
这些……自称为“文明”的生物。
他们总是以为,自己可以用法律、用道德、用那些写在纸上的、可笑的条条框框,去构建一个……永恒的、稳定的“秩序”。
却从未想过……
他们所珍视的、所守护的这一切……
只需要……
一把匕首。
一滴毒药。
一个……来自於阴影的、轻柔的“回响”。
……便足以,让其,轰然倒塌!
“回响”的嘴角,在那张被黑色面罩遮住了大半的、精致的脸上,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充满了“愉悦”的……弧度。
她,并不憎恨秩序。
恰恰相反。
她……崇拜秩序。
因为,只有在最精密的、最完美的、最不容置疑的“秩序”之上,绽放出的……那朵名为“混乱”的血色之花……
才显得……格外的……
……美丽。
而今晚……
她,这位……最虔诚的、混乱的“园丁”,将要亲手,为女伯爵索拉大人那座……即将要落成的、宏伟的“新花园”,剪去……最後一根,也是最碍眼的……杂枝。
她看着下方。
看着那个……因为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而下意识地,端起了桌边那杯……早已冰冷的、名贵的红酒的老家伙。
看着他,将那只镶嵌着家族徽记的、沉重的银杯,缓缓地,凑向了自己那……早已干裂的嘴唇。
“回响”那双……如同深渊般的黑色眼眸,轻轻地,眨了一下。
她的眼中,倒映着烛火。
也倒映着……一个,即将要……被黑暗,彻底吞噬的……
……世界。
时机……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