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殷红的、粘稠的、如同巨龙黄昏时流淌出的、最後一滴鲜血。
在老公爵那只布满了老年斑、却依旧稳定有力的手中,那只沉重的、雕刻着家族雄狮徽记的纯银酒杯,像一盏……盛满了融化月光的、冰冷的圣杯。
他累了。
真的……太累了。
那股混杂了百年尘封气味的、来自古老羊皮卷的墨香,像一张无形的、温柔的网,包裹着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灵魂,轻轻地,向着那片……名为“安眠”的、永恒的深渊,拖拽而去。
他需要一点……刺激。
一点……能让他那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脏,重新为这个……即将要分崩离析的王国,而迸发出最後一丝热血的……烈焰。
他举起了酒杯。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倒映着杯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小小的、红色的……海洋。
他,即将要,饮下它。
而就在他那乾裂的嘴唇,即将要触碰到那冰冷的、银色的杯沿的……
……前一刻。
阴影,动了。
那道……倒吊在房梁之上、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仿佛不属於这个物质世界的“概念”,以一种……完全违背了所有物理法则的、无声的、如同蛇般流畅的姿态,轻轻地,向前,探出了自己的……“獠牙”。
那不是匕首。
也不是任何一种……凡人所能理解的“武器”。
那是……一根手指。
一根……纤细的、白皙的、戴着黑色丝质手套的、看上去……甚至有些优雅的食指。
指尖,轻轻地,探出了那片……绝对的阴影。
探入了……烛火所能照亮的、那片……属於“现实”的、温暖的领域。
在她的指尖之上。
一滴……
一滴……比最纯净的黑曜石更深沉、比最浓稠的夜色更粘稠的、小小的、圆润的、仿佛拥有着自己“生命”般的……黑色液体,悄然,凝聚。
那,不是“毒”。
那是……“意志”。
那是……刺客“回响”,用一种……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炼金秘术,从那片……来自首都地下、源於沃拉克分身的、最原始的“活体奥术病毒”之中,所提炼出的、最纯粹的、一滴……浓缩的“奴役”!
它,没有气味。
没有温度。
它,甚至没有……“重量”。
它只是……“存在”。
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旨在“覆写”一切自由意志的……“存在”!
“回响”那双……如同深渊般的黑色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下方。
注视着那只……即将要饮下自己命运的……银杯。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在为这场……即将要上演的、最盛大的“背叛”,献上……最後的、无声的“祝福”。
指尖,微倾。
那滴……承载了女伯爵所有野心、也承载了新神所有恶意的……“黑色珍珠”。
悄无声息地……
脱离了束缚。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它,只是……如同一滴融入了大海的泪水,轻柔地,坠入了那片……殷红的、粘稠的、对自己即将要被“污染”的命运,一无所知的……酒液之中。
没有涟漪。
没有气泡。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颜色上的改变。
它,就那样,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回响”的身影,也如青烟般,悄无声息地,重新,缩回了那片……永恒的、绝对的黑暗之中。
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为这首……名为“秩序”的、冗长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交响乐,献上了……最後一个,也是最完美的……休止符。
……
老公爵,喝下了那杯酒。
冰冷的、带着些许橡木桶涩味的液体,滑过他那早已麻木的喉咙,带起了一丝……微弱的、久违的暖意。
嗯……
味道,似乎……有些不对。
酒液中,仿佛……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铁锈般的、奇异的腥味。
是……酒窖的仆人,又偷懒了吗?
还是……自己这条老命,真的已经……油尽灯枯了?
老公爵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将这丝微不足道的“异常”,归咎于自己那……早已衰朽的味觉。
他放下酒杯。
重新,握起了那支……浸透了他毕生心血的、沉重的羽毛笔。
他要继续。
他必须继续!
他要……
“嗡……”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是蚊虫振翅般的耳鸣,毫无徵兆地,在他的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老公爵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下意识地,向着四周,警惕地,扫视了一圈。
没有……
什麽都没有。
书房里,依旧是那样的安静。
只有烛火,在轻轻地,毕剥作响。
他皱了皱眉。
他以为,这只是……因为自己过度疲劳,而产生的……幻听。
然而……
那阵“嗡鸣”,并未消失。
它,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靠近!
它不再是……单纯的杂音!
它,开始……凝聚。
凝聚成……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由无数个体,在同一时刻,用同一种频率,所发出的……重叠的、诡异的……“低语”!
那声音……
那声音……不是从耳边传来!
那声音……是从……
是从……他的骨髓里!他的血管里!他的每一个……正在因为衰老而尖叫的细胞深处……
……“长”出来的!
“您……累了……”
一个……轻柔的、温和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的、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慈悲”的声音,在他的灵魂最深处,悄然……响起。
那声音,分不清男女,也辨不出老幼。
它,就像是……世界本身,在对着一个……即将要燃尽的灵魂,所发出的、最温柔的……“叹息”。
老公爵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只握着羽毛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谁?!谁在那里?!”
他想怒吼!想质问!
然而,他的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
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恐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于生命最本能的、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巨大恐惧!
如同最寒冷的、来自於深渊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颗……早已见惯了生死与权谋的、苍老的心脏!
“您……为这个腐朽的王国……付出了太多……”
那个声音,没有理会他的挣扎。
它,依旧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充满了“善意”。
“看看您自己……看看您那双……早已不堪重负的眼睛……”
“看看您那颗……早已遍布裂痕的心……”
“您……就像一根……即将要被自身的重量,所压垮的、孤独的梁柱……”
“……太辛苦了……”
“真的……太辛苦了……”
那声音,像一位最体贴的知己,轻柔地,抚慰着他内心深处,那片……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老公爵那颗……因为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竟然,奇异地,开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是啊……
是啊……
我……累了……
我真的……太累了……
这个念头,一旦萌发,便如同最疯狂的藤蔓,瞬间,爬满了他整个……早已被掏空了的灵魂!
他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弓弦般的意志,开始……松动了。
他那一直燃烧着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斗志,也开始……摇曳了。
“放下吧……”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如同魔鬼般的温柔。
“放下……您肩上那沉重的、毫无意义的‘责任’……”
“放下……您手中那支……什麽也改变不了的‘笔’……”
“放下……您心中那份……可笑的、不被任何人理解的‘忠诚’……”
“您……已经做得够多了……”
“您……有权利……休息了……”
“睡吧……”
“睡吧……就像一个……回到了母亲怀抱的、疲惫的婴儿……”
“将一切……都交给我们……”
“我们会……替您……扛起这一切……”
“我们会……为您……创造一个……全新的、完美的、再无一丝纷争与痛苦的……”
“……新世界……”
老公爵的眼神,开始……涣散。
他那双……曾一度能洞穿所有阴谋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眸,那里面……燃烧了近一个世纪的、名为“智慧”与“警惕”的火焰,正在……迅速地……熄灭。
他手中的那支羽毛笔,“啪嗒”一声,从他那无力的指间,滑落。
掉在了那张……写满了“罪证”的、珍贵的羊皮纸上。
溅开了一团……小小的、如同泪痕般的、漆黑的……墨点。
他那颗……苍老的、疲惫的头颅,缓缓地,垂下。
他眼中的……鹰隼……
……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不带一丝情感的、如同镜面般的……
……空洞。
与……呆滞。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
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栩栩如生的……蜡像。
良久。
良久。
那颗……垂下的头颅,又缓缓地,抬了起来。
那双……空洞的、呆滞的眼睛,重新,聚焦。
但,那里面,早已没有了任何……属於“阿莱里昂公爵”的……“光”。
那里面,只剩下了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如同程序般的……“服从”。
他,伸出了手。
他,拿起了那张……他曾一度视若生命、认为能拯救王国的、写满了叛国者名单的……羊皮纸。
他拿起了那张……代表着旧秩序最後一线生机的……“铁证”。
然後,他缓缓地,将它,凑向了身旁那盏……依旧在静静燃烧的、温暖的……烛火。
“呼——”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上了乾燥的纸张。
瞬间,便燃起了……熊熊的、罪恶的……烈焰!
那些……足以让整个王国都为之天翻地覆的名字!
那些……凝聚了老公爵最後心血的、充满了血与泪的笔迹!
就在这团……温暖而又残酷的火焰之中,迅速地,卷曲,变黑……
最终,化为了一捧……随风飘散的、漆黑的、无力的……
……灰烬。
窗外,夜色,更浓了。
而王宫深处那唯一的、小小的光点,也终於,随着一声轻响……
……彻底,熄灭了。
黑暗,重新,统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