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这不是心跳。
这是大地的脉搏。
当巴纳比·碎盔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座坍塌的塔楼般倒下,当那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利刃在他的胸膛中熄灭,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秒按下了暂停键。
艾拉跪在巢穴的最深处。
她的手按在那颗巨大的、布满裂纹的“大地之心”上。那块石头是冷的,粗糙的,像是在地下埋藏了亿万年的老人的骨头。但此刻,艾拉的手掌心却感觉到了一股烫人的温度。
那不是热量。那是怒火。
是这片沉睡了千年的土地,在目睹了这一幕幕惨剧,在被污秽强暴、被毒液浸泡、被死灵践踏了数月之后,终于爆发出的——不可遏制的怒火。
“他死了……”
艾拉的嘴唇颤抖着,眼泪顺着满是灰尘的脸颊滑落,滴在那块古老的石头上。
“芬恩死了……乔里茨死了……布里安娜死了……巴纳比也死了……”
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大地之心”的表面。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艾拉抬起头,她没有看面前那块石头,而是透过巢穴那破碎的穹顶,看向了那灰暗的、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她的声音从哽咽变成了嘶吼,那是拾荒者在面对绝望时最原始的咆哮:
“你还要让我们死多少人?!你这片该死的、冷漠的土地!如果你真的有灵,如果你真的记得那些把你当做母亲的人……那就睁开眼看看啊!!!”
“看看我们为你流的血!看看那些为了守护你而倒下的孩子!”
“醒来!!!”
艾拉的双手猛地抓紧了石头的边缘,她的指甲崩断了,鲜血渗入了石头的裂纹之中。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地底极深处。
那颗名为“大地之心”的石头,喝到了血。
那是拾荒者的血,是这片土地上最卑微、最坚韧、最了解它的孩子的血。
裂纹亮了。
不再是微弱的荧光,而是金红色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光辉!那光芒顺着艾拉的手臂蔓延,穿过她的身体,冲出巢穴,刺破了苍穹!
……
巢穴外。
沃拉克那残存的、正在试图重组的意识,突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是……什么?!”
它那原本覆盖在骸骨平原上、无处不在的菌毯网络,此刻正在遭受一种前所未有的攻击。不,那不是攻击。那是排斥。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胃,在吞下了剧毒之后,开始了剧烈的、痉挛般的呕吐。
大地在呕吐。
“不!我是这里的主宰!我已经同化了岩石!我同化了水源!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你们不能拒绝我!”
沃拉克咆哮着。它试图调动那些已经深入地下的奥术根须,试图像以前一样,强行镇压这股反抗。
但这一次,它失败了。
它惊恐地发现,那些曾经对它唯命是从的泥土、沙砾、岩层,此刻变成了最坚硬的钢铁,变成了最滚烫的烙铁。它们在挤压它,在灼烧它,在将它的每一根触须、每一滴淤泥,从大地的毛孔中硬生生地挤出来!
“啊啊啊啊——!”
这种痛苦,超越了肉体,直抵灵魂的本源。这是“存在”被否定的痛苦。
平原之上,发生了壮观而恐怖的一幕。
黑色的淤泥像喷泉一样从地面的裂缝中被喷射出来。那些原本坚不可摧的亡骨军团,它们脚下的土地突然变得像流沙一样松软,紧接着,无数根翠绿的、散发着金光的藤蔓和根须,从地底破土而出!
咔嚓!咔嚓!
那些根须比钢铁还要坚硬,比蟒蛇还要有力。它们缠绕住那些白骨,像碾碎枯枝一样,轻易地将沃拉克的造物绞成了粉末。
没有魔法的闪光,没有咒语的吟唱。
这是最原始的、最野蛮的、也是最宏大的——生命力的暴动。
……
“看……”
阿明,那个幸存的弓箭手,此时正瘫坐在巴纳比的尸体旁。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原本灰白色的、死气沉沉的骸骨平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色。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绿。
无数的嫩芽顶开了头盖骨,从眼眶里长了出来,开出了白色的野花。干涸的河床里,黑色的毒水被迅速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从地底涌出的、清澈得如同眼泪般的泉水。
风变了。
不再是那种带着腐臭和硫磺味的死风。
风里有了泥土的清香,有了草汁的苦涩,甚至……有了花香。
这是一场咏叹。
一场由死亡奏响的,生命的咏叹调。
……
“不……这不可能……这不符合逻辑……”
沃拉克那庞大的意识,正在这种宏大的咏叹中迅速崩塌。
它理解魔法,理解能量,理解构造。法比安的知识告诉它,要改变这种地貌,需要消耗天文数字般的魔力,需要数十年的时间。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炼金常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弱小的植物能刺穿我的奥术护盾?
为什么这些普通的水能溶解我的剧毒?
为什么这片我已经彻底征服的土地,会听从那个拾荒者女人的哭喊?
“因为你只是个强盗。”
一个声音,随着风,钻进了沃拉克的意识里。
那是艾拉的声音。不,那是无数个艾拉的声音。是芬恩的声音,是老赫姆洛克的声音,是每一个死在这片土地上、最后又归于这片土地的灵魂的声音。
“你以为你吃掉了我们,你就拥有了我们的记忆?”
“你以为你同化了泥土,你就拥有了大地?”
“蠢货。”
“你只是一层浮在水面上的油。你永远不懂……什么是根。”
轰——!
金红色的光芒彻底爆发了。
沃拉克那最后一具凝聚的、试图再次攻击的战争化身残骸,在这光芒中,就像是被扔进熔炉的蜡像。
它的“骨骼”软化了,它的“肌肉”蒸发了,它那引以为傲的、复杂的奥术结构,在这股蛮横的、不讲道理的生命力冲刷下,瞬间分崩离析。
它甚至来不及做出最后的反击。
它被大地“消化”了。
……
“输了……”
沃拉克的意识在急速收缩。
恐惧。
这是它自诞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清晰、如此彻底的恐惧。
它会死。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试图对抗这股意志,它真的会死。它会被分解成最基础的养分,变成这片新生的草原上的一坨肥料。
它不想当肥料。它是神。它是注定要飞升的存在。
“逃……”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什么尊严,什么征服,什么骸骨之王的荣耀,在生存的本能面前,统统变得一文不值。
“切断!”
沃拉克做出了决断。
那是壁虎断尾般的决绝。
崩!
一声无形的巨响在精神层面炸开。沃拉克主动切断了自己与骸骨平原上所有菌毯、所有亡灵、所有分身的联系。它放弃了自己90%的力量,放弃了它苦心经营了数月的大本营。
它将自己最核心、最精华、也是最狡诈的那一团意识,压缩成了一颗肉眼不可见的“种子”。
然后,它钻进了地下水脉。
那是一条它早就预留好的后路。一条通往西方,通往那个更繁华、更拥挤、更充满了欲望与腐朽的地方——首都的暗河。
“记住……”
在逃离前的最后一刻,沃拉克那怨毒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只有艾拉能听见。
“这片土地……我不要了。”
“但我会回来。当我吞噬了文明的心脏,当我再次归来时……我会把这片草原,连同你们的骨头,一起烧成灰烬。”
哗啦。
水声响起。
那股邪恶的意志,顺着地下的暗流,仓皇地逃走了。
……
世界安静了。
金红色的光芒渐渐淡去,变成了柔和的暖光。
巢穴的穹顶已经塌了一半,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了进来,照在了那堆尸体上。
艾拉依旧保持着跪姿,双手按在“大地之心”上。她的力量已经耗尽了,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她没有倒下。
她看着前方。
看着那个挡在入口处的身影。
巴纳比·碎盔。
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双臂张开,像是一只展翅的鹰,又像是一面永远不会倒下的墙。他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那是沃拉克的利刃留下的痕迹。但伤口里没有流血,因为藤蔓已经长了出来,绿色的叶子温柔地填补了那个空洞,并在他的肩膀上,开出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他死了。
但他依然站着。
守着他的阵地,守着身后的幸存者,守着这片刚刚重获新生的土地。
“呜……”
一声压抑的哭声打破了寂静。
阿明爬了过去。他跪在巴纳比的脚下,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冰冷的铠甲,却又不敢。
“指挥官……”
更多的幸存者爬了出来。
他们有的断了腿,有的瞎了眼,有的满身是血。他们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绿草如茵,泉水叮咚,阳光明媚。这原本是他们梦里都不敢想的天堂。
但没有一个人欢呼。
他们默默地围拢过来,围在巴纳比的身边,围在那堆为了争取时间而牺牲的战友尸体旁。
他们赢了。
但这场胜利,太重了。重得让他们直不起腰。
艾拉缓缓地松开了手。
那颗“大地之心”不再发光,它变回了一块普通的、灰扑扑的石头,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刚才的神迹只是一场幻觉。
艾拉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巴纳比面前。
她看着这张满是胡茬、总是板着脸、甚至曾经想要烧死她的前审判庭士官的脸。
“你是个混蛋。”
艾拉轻声说。眼泪再一次决堤。
“你明明说……你们只是来帮忙的。你明明说……你们打完就会走的。”
她伸出手,轻轻地替巴纳比合上了那双依然圆睁着、怒视着前方的眼睛。
“你食言了,老兵。”
“但……谢谢你。”
艾拉低下头,额头抵在巴纳比冰冷的手背上。
“谢谢你……成为了我们的壁垒。”
风吹过。
那朵开在巴纳比肩头的红色小花,轻轻地摇曳了一下,落下了一片花瓣。
花瓣随着风,飘过了新生的草地,飘过了清澈的溪流,飘过了那些正在风化成尘埃的白色骸骨。
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它仿佛在向着这片大地,唱着最后的一句歌词:
“尘归尘,土归土。”
“唯有守护,永不凋零。”
艾拉抬起头。她擦干了眼泪。
她环视着四周。看着那些迷茫、悲伤、却又因为活下来而感到庆幸的脸庞。
她是这里的向导。她是拾荒者。现在,她是这里的领袖。
“把他们埋了。”
艾拉的声音很轻,却传遍了全场。
“埋在最高的地方。让他们的脸朝向东方。”
“为什么是东方?”阿明哑着嗓子问。
艾拉看向远方。
“因为那里会有太阳升起。”
“因为他们……把黑夜挡在了身后。”
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断裂的长矛。她没有把它扔掉,而是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沃拉克逃走了。她知道。她听到了那个怪物的诅咒。
战争没有结束。
这片新生的草原,这片用生命换来的绿色,依然脆弱。
“活下去。”
艾拉对自己说,也对所有人说。
“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守住这里。”
“哪怕只剩下一根骨头,也要守住。”
在她的脚下,一株嫩绿的幼苗,顽强地顶开了坚硬的岩石,向着太阳,舒展开了第一片叶子。
这就是大地的咏叹。
不是凯旋的号角,不是复仇的怒吼。
它是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寒冬与死亡,都依然会再次发芽的——
野草般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