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道用鲜血和“光弦”撕开的城门缺口,凯兰原本以为迎接他们的会是巷战。
他预想过最坏的情况:疯狂的信徒在街垒后射击,被洗脑的妇女抱着炸药冲锋,甚至是成群结队的变异怪物在屋顶跳跃。他做好了挥锤粉碎昔日同胞头颅的心理准备,做好了在血泊中艰难推进的觉悟。
但他错了。
大错特错。
当他们真正踏上那条通往市中心的白石大道时,一种比杀戮更寒冷、比死亡更沉重的东西,像湿透的裹尸布一样,死死地缠住了他们的咽喉。
那是——秩序。
一种绝对的、非人的、令人作呕的秩序。
……
“这……这不可能……”
利安德·圣言停下了脚步。这位见惯了断肢残臂的牧师,此刻却因为眼前的景象而牙齿打颤。
这里是首都最繁华的贸易区。往日的这个时候,这里应该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声、马车的铃铛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以及空气中混合着香料、马粪和汗水的味道。
但现在,这里干净得像是一座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墓园。
街道上一尘不染。甚至连石板缝隙里的青苔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并不是没有人。
相反,人很多。
数以千计的市民正在这里生活、工作。但他们的行动,却让凯兰感到一种生理上的不适。
一个卖水果的小贩,正以一种机械般的精准动作,将苹果码放成完美的金字塔形。他的手速极快,拿起、擦拭、摆放,每一个动作的耗时都完全一致。哪怕有一只苍蝇停在他的鼻尖上,他也没有丝毫的停顿或眨眼。
一辆马车驶过。车夫没有挥鞭,也没有吆喝。马匹像是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迈着整齐的步伐。当它经过一个路口时,与另一辆横向驶来的马车交错而过。两辆车的轮毂之间,距离只有不到五毫米。
没有减速。没有避让。
就像是两滴精准计算过流速的水珠,在复杂的管网中完美地擦肩而过。
没有碰撞。没有意外。
当然,也没有声音。
除了车轮碾过石板的轻微震动,除了工具撞击的单调声响,这数千人的集市,竟然安静得能听到风穿过巷口的呜咽。
没人交谈。没人对视。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那个一模一样的、嘴角上扬十五度的微笑。
那个微笑像是一张张焊在脸上的铁面具,遮蔽了所有的喜怒哀乐。
“这是幻术吗?”布里安娜不在了,伊琳娜此刻只能自己撑起防御法阵,她的声音紧绷,“还是某种群体催眠?”
“不。”
凯兰握紧了战锤,指节发白。他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粘稠的压抑感。
“这是……消化。”
他说出了那个曾在骸骨平原上无数次提到过的词。
“他们已经被‘消化’了。不仅是肉体,还有意志。现在的他们,只是沃拉克这个巨大生物体内负责运输养分的红细胞。”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就在前方十米处,一个正在搬运重木箱的工人突然脚下一滑。
那个足以压断脊椎的木箱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小腿上。
咔嚓。
清脆的骨折声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利安德本能地想要冲上去施救:“小心!”
但他被凯兰一把拉住了。
“看着。”凯兰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个工人没有惨叫。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他脸上的微笑依然完美。
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条呈现出诡异扭曲角度的小腿,眼神空洞,像是在看一个损坏的零件。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利安德几乎呕吐的动作。
他伸出手,抓住了自己断裂的小腿骨,用力一扳。
咔吧。
骨头被强行复位。
鲜血染红了裤管,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皮肤。这种剧痛足以让最坚硬的汉子昏厥。
但工人就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重新弯下腰,抱起那个木箱,用那条断腿支撑着身体,一瘸一拐,但节奏丝毫不乱地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
而周围的人,无论是路过的行人,还是旁边的摊贩,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他一眼。
没有同情。没有惊呼。
只有效率。
在这个完美的系统中,受伤是低效的,惨叫是多余的。只要还能动,哪怕是爬,也要把任务完成。
“疯了……”利安德捂住嘴,眼眶通红,“这就是它所谓的‘新世界’?这就是它给我们的‘恩典’?”
“对它来说,是的。”
伊琳娜举起侦测水晶,看着上面疯狂跳动的读数,脸色惨白。
“在这个系统里,个体没有价值。只有整体的运转才是意义。利安德,别把他们当人了……现在的他们,只是一个个会呼吸的齿轮。”
“欢迎来到未来。”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头顶响起。
不是真人的声音,而是某种通过街道两侧的扩音管道传来的、经过放大的合成音。
那是沃拉克。
“这就是我许诺的和平。”
“没有争吵,因为没有分歧。没有懒惰,因为没有私欲。看看那个工人,若是以前,他会躺在地上哀嚎,会因为工伤而失业,他的家庭会因此挨饿。”
“但现在,他感觉不到痛。他会完成工作。他会得到配给的食物。他的价值……得到了最大的体现。”
“你管这叫价值?!”凯兰猛地抬头,对着虚空怒吼,“你剥夺了他感知的权利!你把他变成了用完即弃的耗材!”
“感知?”
沃拉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感知是痛苦的根源,光铸者。痛觉、恐惧、焦虑……这些都是进化的累赘。我帮他们切除了这些累赘。现在的他们,生活在永恒的宁静之中。”
“来吧,穿过这条街道。”
“不用担心被攻击。在这座城里,暴力是被禁止的低效行为……除非,是为了清除病毒。”
随着沃拉克的话音落下。
刷。
整条街道上,数千名正在工作的市民,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个卖苹果的小贩。那个断腿的工人。那个驾车的马夫。那个在窗口晾衣服的妇人。
几千个脑袋,像是向日葵追逐太阳一样,同时转了过来。
几千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街道中央的三人。
那个场面,比千军万马的冲锋还要恐怖。
“走。”
凯兰低声说道,圣光在他的周身凝聚成实质的护盾。
“别碰他们。别看他们的眼睛。只管往前走。”
这是一场最漫长的行军。
他们走在宽阔的大道上,两侧是密密麻麻的人墙。
那些市民没有扑上来撕咬,也没有拿出武器。他们只是看着。
微笑着看着。
那种被几千个“空壳”注视的感觉,像是有无数只湿滑的触手在皮肤上爬行。
伊琳娜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作为一名法师,她习惯了掌控局势。但在这里,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掉进了琥珀里的苍蝇。
周围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我的法力……”伊琳娜突然低声惊呼,“在流失。”
“什么?”凯兰警惕地看向四周。
“这座城市……这空气里的魔力……是活的。”伊琳娜看着手中的法杖,顶端的宝石光芒正在迅速黯淡,“沃拉克没有在每一处设防,因为它不需要。整个首都的魔力场,已经和它的意识网络融为一体了。”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层几乎不可见的、笼罩全城的淡绿色光膜。
“我们在它的胃里,凯兰。我们每呼吸一口气,每释放一个法术,都在被它‘解析’,被它‘消化’。”
“我的每一个咒语,只要刚在脑海里成型,周围的环境就会产生针对性的抗性。它在学习我!它在实时适应我的力量!”
“那就不要用常规魔法。”
凯兰停下脚步。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
路口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喷泉雕塑。那是先王瑟伦二世的雕像,象征着皇室的威严。
但此刻,雕像变了。
原本手持法典的国王雕像,被无数扭曲的、如同血管般的菌毯包裹。那些菌毯在石像表面蠕动,改变了它的形状,让那位仁慈的先王,变成了一个长着触手和复眼的怪物。
而在雕像下,站着一队“特殊的”卫兵。
他们穿着皇家法师团的长袍,但长袍下的身体却漂浮在半空。他们的兜帽下没有脸,只有一团燃烧的绿色鬼火。
那是被沃拉克深度改造过的精英——“奥术监视者”。
“非法入侵者。”
为首的一个监视者发出了刺耳的电子音。
“检测到高危病毒源:光铸者凯兰。威胁等级:极高。”
“执行净化程序。”
嗡——!
几十道绿色的奥术射线,瞬间从那些监视者的手中射出,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向着三人罩了下来。
“躲开!”
凯兰猛地推开身边的利安德,手中的光耀战锤重重砸地。
“圣光壁垒!”
金色的光墙拔地而起。
滋滋滋——
绿色的射线撞击在光墙上,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腐蚀声。那不是普通的奥术能量,那是带有“同化”属性的病毒魔力。光墙仅仅支撑了两秒,就开始像被泼了强酸的纸张一样融化、变黑。
“圣光无效。”监视者冰冷地播报着战果,“正在解析圣光频率……解析完成。抗性生成。”
下一秒,第二波射线射来。
这一次,它们竟然直接穿透了残存的光墙,像是穿过空气一样!
“该死!它适应得太快了!”伊琳娜尖叫一声,强行撑开了一道物理性的冰墙,勉强挡住了这一击。
但冰墙也在迅速变黑、崩解。
“在这个领域里,旧时代的法则已经失效了。”沃拉克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你们的魔法,你们的信仰,甚至你们的物理规则,在这里都要服从于我的意志。”
“是吗?”
硝烟与冰屑中,凯兰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的战锤上,那原本耀眼的金色圣光,突然变了。
光芒收敛,不再向外爆发,而是开始高频震动。
嗡……
空气中响起了一声细微的、如同琴弦绷断般的脆响。
那种震动传递到了地面,传递到了空气中,甚至传递到了那些射来的绿色射线上。
“你说得对,沃拉克。”
凯兰抬起头,双眼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绝对的清明。
“旧的法则失效了。”
“所以……我带来了新的。”
他向前踏出一步。
并没有挥锤。
他只是伸出左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拨。
就像是拨动了一根看不见的琴弦。
崩。
那道足以融化钢铁的绿色射线网,在即将触碰到凯兰鼻尖的一瞬间,突然……散了。
不是被挡住,也不是被抵消。
而是直接——解体。
构成射线的奥术粒子,像是听到了某种更高层级的指令,瞬间失去了凝聚力,还原成了最原始、最无害的游离魔力元素,消散在空气中。
“错误。错误。”
对面的奥术监视者发出了混乱的杂音。它们那只有逻辑的大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解析失败。未知法则。无法同化。”
“这不是同化。”
凯兰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那个监视者首领的面前。
他没有用战锤去砸它的脑袋。
他只是将手掌,轻轻按在了那个监视者的胸口——那是魔力核心的位置。
“这是……共鸣。”
嗡!
一道看不见的波纹,顺着凯兰的手掌,瞬间贯穿了监视者的身体。
并没有爆炸。
那个漂浮在半空的强大构装体,突然僵住了。它眼中的绿色鬼火剧烈闪烁,然后在十分之一秒内,变成了纯净的、毫无攻击性的白色。
它体内的病毒代码,它被沃拉克植入的控制指令,都在这股奇特的“光弦”震动下,被强行震碎、剥离。
噗通。
失去控制的监视者像个断线的木偶一样掉在地上。长袍散开,露出了里面那张苍白、迷茫、却终于找回了“人”的特征的脸。
那是一个年轻的法师。
他茫然地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凯兰,嘴唇颤抖着,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指挥官……我……我这是在哪?”
死寂的街道上,这个微弱的声音,如同惊雷。
周围那些原本还在机械工作、还在微笑围观的市民们,脸上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种绝对的“统一”,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不可能……”
沃拉克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做了什么?你没有摧毁它……你……你重置了它?”
“我说了。”
凯兰收回手,转身看向皇宫的方向。那一刻,他的背影在伊琳娜和利安德的眼中,仿佛变得无比高大。
“我们不是来杀戮的。”
“我们是来唤醒的。”
他举起战锤,这一次,锤头指向了那个巨大的、被腐化的先王雕像。
“利安德,救人。伊琳娜,掩护。”
“我们要在这一潭死水里,掀起一场海啸。”
轰!
战锤落下。
巨大的雕像轰然倒塌,激起漫天尘土。
在那尘土飞扬中,原本死寂的寂静之城,终于响起了第一声刺耳的警报。
但这警报声,在凯兰听来,却是这世上最动听的乐章。
因为那是——反抗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