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抹如同初夏晴空般的湛蓝,顺着谐振塔的核心水晶爆发开来时,整个地下控制室仿佛被投入了一片光的海洋。
并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那种蓝色的能量——混合了大地神力、生物酶以及数十万份人性杂念的“解药”,展现出了一种与其说是“猛烈”,不如说是“温柔”的侵略性。
它沿着那根被瓦莱里乌斯将军用巨剑凿开的缺口,贪婪地涌入主管道。
咕嘟——咕嘟——
巨大的声音在塔底回荡。
那不是机械的轰鸣,那听起来……就像是一颗刚刚从假死中复苏的心脏,正在艰难地、却有力地泵出第一口热血。
“成功了……”
阿里斯医生跌坐在地上,眼镜滑落到了鼻尖,他呆呆地看着那根原本流淌着幽绿毒液的主动脉,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蓝色占据,“它在扩散……速度好快!比在试管里快了一万倍!”
“因为这是‘谐振’。”
伊琳娜死死盯着控制台上的读数,她的脸庞被蓝光映照得一片通透,眼底闪烁着疯狂的计算光芒。
“沃拉克把这座城市改造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它为了追求效率,打通了所有的魔力节点,消除了所有的阻碍。现在……”女法师露出了一个混杂着疲惫与快意的笑容,“这种‘高效’,反而成了杀死它的毒药。”
“它的血管越通畅,我们的毒就跑得越快。”
嗡——!!!
核心水晶发出了尖锐的啸叫。
那股蓝色的洪流冲出了塔底,沿着遍布全城的地下魔网,向着地表、向着千家万户奔涌而去。
……
地面之上。中心广场。
那些刚刚还因为藤蔓挠痒而笑得东倒西歪的孩子和老人们,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
那种震动并非地震的暴虐,而是一种极有韵律的、沉闷的搏动。
咚。咚。咚。
仿佛大地深处,有一面巨鼓被敲响。
紧接着,广场四周那十二根原本漆黑如墨的魔力方尖碑,同时亮起。
不再是那种令人感到压抑、冰冷、充满秩序感的幽绿。
而是蓝。
刺目、鲜活、不守规矩的蓝。
光芒顺着方尖碑冲天而起,在城市上空炸开,化作无数条细密的光流,顺着街道两旁的魔力路灯、顺着每家每户的供能管道,疯狂地蔓延。
那一刻,如果从高空俯瞰。
这座死寂了数月的灰色都城,就像是一张原本只有黑白线条的图纸,突然被顽皮的孩子打翻了蓝色的颜料桶。
颜料泼洒,肆意流淌,将所有的灰暗与死寂,统统淹没。
……
泥瓦巷,贫民区。
一个负责分发“营养膏”的妇女,正机械地将勺子伸进桶里。她的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得像是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在她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分配。公平。效率。为了新神。”
突然。
那盏悬挂在救济站门口的魔力灯,闪烁了一下。
绿光熄灭。蓝光亮起。
一股微弱但温暖的魔力波动,扫过了她的身体。
那个冰冷的、不断重复指令的声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纷乱嘈杂的念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入她的大脑。
“勺子好重……”
“我的腰好酸……”
“家里的小宝还在发烧,不知道退了没有……”
“该死,这营养膏闻起来像泔水……”
当啷。
勺子掉在了地上。
妇女猛地打了个哆嗦,像是从一场漫长而寒冷的噩梦中惊醒。她茫然地看着四周,看着那些同样停下动作、眼神逐渐恢复焦距的邻居们。
恐惧、迷茫、痛苦、喜悦……无数种久违的情绪重新回到了这张脸上。
下一秒,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哭声像是一个信号。
巷子里,街道上,店铺里。
哭声、喊声、叫骂声、呼唤亲人的声音……
这些被沃拉克视为“噪音”、“低效”、“错误”的声音,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股足以掀翻苍穹的声浪。
这就是城市的“心脏”。
它不在地下的水晶里,而在每一个凡人的胸腔中。
它重新开始跳动了。
……
王宫大殿。
光雨散尽。
凯兰依然保持着手握战锤的姿势,但他面前那个悬浮的巨大球体已经彻底消失,连一丝残渣都没有剩下。
那种时刻压迫在肩膀上的、令人窒息的神性威压,也随之消散。
赢了?
不。
凯兰的直觉在疯狂报警。
虽然“法比安”的意识被击碎了,虽然那层完美的“秩序外壳”被打破了,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变了。
如果说刚才的大殿是一个精密的实验室,那么现在,它变成了一个……胃。
一个正在痉挛、呕吐、发狂的胃。
咕叽——咕叽——
原本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开始软化,变成了某种粘稠的、类似生物组织的黑色沼泽。墙壁上的那些壁画彻底脱落,露出了后面鲜红的、还在搏动的肌肉纤维。
“啊啊啊啊——!!!”
一阵非人的咆哮声,不再是通过精神连接响起,而是直接从四面八方的墙壁、地板、立柱中传出。
那声音里没有了法比安的傲慢与理性。
只剩下纯粹的痛苦,和野兽受伤后的暴怒。
“痛!!!好痛!!!那是……什么东西?!滚出去!!!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那是沃拉克的原始意识。
法比安的“大脑”被击碎后,这头潜伏在城市地基下的“野兽”,彻底接管了身体。
解药正在它的血管里焚烧。那些“人性”的杂念正在撕裂它的神经。
它疯了。
轰隆隆——
整座王宫开始剧烈摇晃。那不是地震,那是这座庞大的生物建筑正在试图“自残”,想要把体内那些让他痛苦的异物——也就是全城的人类——全部吐出来,或者……碾碎。
“不好!”
凯兰脸色一变。
他猛地转身,冲向那扇暗门。
必须立刻撤离!沃拉克要拉着所有人陪葬!
但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大殿的地面突然裂开一张巨口,无数根黑色的、沾满粘液的触手狂乱地射出,瞬间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我要……吃了你们……”
“把你们……全部……消化掉……”
“重新……归于……混沌……”
含混不清的低语声像是有实质一样,震得凯兰耳膜出血。
这不是辩论。
这是捕食。
……
谐振塔底。
剧烈的震动让天花板上的碎石不断落下。
“快走!这里要塌了!”伊琳娜一把拽起还在盯着水晶发呆的阿里斯,“任务完成了!别看了!”
“可……可是……”阿里斯指着那个钢铁巨人,“瓦莱里乌斯将军……”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杀戮机器,此刻依然保持着那个将巨剑插入地面的姿势。
他身上的炼金管线已经全部断裂,胸口那个闪烁着自爆红光的装置,在蓝光的冲刷下,渐渐熄灭,变成了死寂的灰色。
他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挡在了通往核心的路上,也挡住了身后可能会有的追兵。
奥德里奇站在老友面前。
他伸出干枯的手,费力地够到了瓦莱里乌斯那张布满伤痕的脸。
那双曾经燃烧着绿火的眼睛,此刻已经黯淡无光,只剩下一片混浊的晶状体。但在那最后的凝固中,老宰相仿佛看到了一丝属于人类的、安详的释然。
“这才是你的归宿,老伙计。”
奥德里奇轻声说道,替他合上了那双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
“不用再听那个疯子的命令了。睡吧。”
“奥德里奇!快!”
利安德在楼梯口大喊,一块巨大的岩石刚刚砸在他脚边,激起一片烟尘。
老宰相收回手。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最后看了一眼这位守护了一辈子的老友,然后转过身,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地狱里,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来了。”
四人狼狈地冲上螺旋楼梯。
整座塔都在哀鸣。墙壁上的那些肉质菌毯正在枯萎、剥落,露出后面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沃拉克的魔力正在消退,这座被它强行赋予“生命”的塔,正在变回死物。
当他们终于冲出塔门,回到中心广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屏住了呼吸。
乱。
极度的混乱。
原本整齐的人群已经炸开了锅。数万人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广场上奔跑、哭喊。有的在拥抱亲人,有的在跪地呕吐(那是摆脱精神控制后的生理反应),有的则惊恐地看着四周扭曲变形的建筑。
“看!王宫!”
阿里斯指着城市的高处。
所有人都抬起头。
那座象征着艾瑞亚最高权力的宏伟宫殿,此刻正在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它“活”过来了。
金色的琉璃瓦正在变黑、融化,变成某种流淌的角质层。洁白的墙壁上长出了无数根巨大的骨刺。整座宫殿像是一个正在孵化的恶魔之卵,不断膨胀、收缩。
而在那团扭曲的血肉建筑顶端,一团巨大的、无定形的黑色阴影正在汇聚。
它遮蔽了太阳。
它比之前那个悬浮球体要庞大百倍、千倍。
那才是沃拉克的真身。
一个融合了整座城市地下水道、吞噬了无数血肉、如今失去了理智束缚的……深渊巨兽。
“它在干什么?”利安德声音发颤。
伊琳娜的脸色变得惨白。她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正在急速攀升的、狂暴到极点的魔力波动。
“它在……抽血。”
“抽血?”
“它把分布在全城各个节点的魔力,全部抽回了王宫。它放弃了对城市的控制,它要集中所有的力量……”
伊琳娜看着王宫方向,那个正试图从崩塌的大殿中冲出来的金色身影。
“它要杀了凯兰。”
“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毁掉它自己的身体,它也要先杀了那个让它感受到‘痛’的源头。”
轰!!!
王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道金色的光柱试图冲破黑色的阴云,但转瞬间就被无数根粗大的黑色触手死死缠住,硬生生按了回去。
“凯兰!”伊琳娜失声惊呼。
那是个陷阱。
沃拉克用全城的混乱做掩护,实际上是为了收缩力量,在王宫里制造一个绝杀的囚笼。
解药虽然生效了,虽然唤醒了城市,但也把这头野兽彻底逼入了疯狂的死角。
而凯兰,现在就在那头野兽的胃里。
“我们得去帮他!”利安德举起法杖,“我去召集醒来的卫兵!”
“没用的!”奥德里奇拉住了他,老人的眼中满是血丝,“看看周围!卫兵们刚刚醒来,连剑都拿不稳!而且那是神话级别的战场,凡人填进去多少都是送死!”
“那怎么办?就看着他死?!”
伊琳娜没有说话。
她死死盯着那个被黑色阴影笼罩的王宫。她的手伸进怀里,那是法比安的笔记。
还有希望。
只要这座城市的“心脏”还在跳动。
只要……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广场中央,那座依然在喷涌着蓝色光流的谐振塔上。
“不,不用卫兵。”
伊琳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疯狂。
“我们有军队。”
“在哪里?”
伊琳娜指了指脚下。
指了指那些还在混乱中奔跑、哭泣、不知所措的几十万市民。
“这里。”
“沃拉克抽走了魔力,试图用蛮力压死凯兰。但它忘了一件事。”
伊琳娜猛地转身,看向利安德。
“它的魔力网络虽然断了,但‘精神连接’……还没有彻底切断。”
“那些残留在市民脑子里的控制回路,虽然被解药冲散了,但物理通道还在!”
“利安德,你会唱歌吗?”
“什么?”牧师愣住了。
“那首在新生平原,艾拉教你的歌。那首能唤醒大地的歌。”
伊琳娜一把抓住利安德的肩膀,指着谐振塔底部的那个扩音符文阵列——那是以前沃拉克用来向全城广播“神谕”的装置。
“去那里。用最大的声音唱。”
“通过谐振塔,把你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脑子里。”
“告诉他们,是谁救了他们。”
“告诉他们,那个正在王宫里独自面对怪物的傻瓜是谁。”
“沃拉克想用全城的魔力压死凯兰……”
伊琳娜的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烈火。
“那我们就用全城的‘意志’……”
“反噬它!!!”
利安德听懂了。
他看着那些迷茫的人群,看着远处那个孤独战斗的金色光点。
牧师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那个扩音阵列。
他没有用神术。
他只是闭上眼,想起了那个满是鲜花的山谷,想起了那个总是站在最前面的背影。
然后,他张开了嘴。
起初,声音很小,带着一丝颤抖。
透过谐振塔的增幅,这声音变得宏大,却不刺耳。它不像沃拉克的低语那样阴冷,而是像一阵风,吹过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
那是大地的呼吸。是生命的律动。
也是……自由的呼唤。
广场上,奔跑的人群停下了。
哭泣的孩子抬起了头。
茫然的卫兵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们听到了。
顺着那尚未完全断开的精神链接,他们不仅听到了歌声,还看到了一个画面——
一个浑身浴血的骑士,在一片漆黑的绝望中,挥舞着战锤,一次又一次地砸向那座不可一世的神座。
“那是……光铸者?”
“是他在战斗……”
“为了我们……”
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酝酿。
一种名为“感激”的力量,开始在几十万颗心脏中共鸣。
这不是魔力。
这是比魔力更可怕的东西。
王宫深处,正准备将凯兰彻底绞杀的沃拉克,突然僵住了。
它感觉到了一股逆流。
一股从它那庞大的、原本用来抽取能量的连接网络中,倒灌回来的……滚烫的逆流。
那是几十万个灵魂的怒吼。
“滚出去!!!”
轰——!!!
这一刻,整座城市,真的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