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糊味,那是神性与人性剧烈摩擦后留下的余烬。
王宫大殿的穹顶已经被掀飞了一半,破碎的金色琉璃瓦像是一场豪奢的冰雹,哗啦啦地砸在满目疮痍的地板上。
“轰——!”
又是一次足以撼动山岳的撞击。
凯兰的身影倒飞而出,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达半尺的沟壑,直到撞上一根巨大的汉白玉立柱才堪堪停下。
“咳……”
他偏过头,吐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淤血。
手中的光耀战锤此刻滚烫得惊人,锤柄上的符文因为过载而发出濒死的嗡鸣。他体内的“光弦”之力虽然克制沃拉克,但那种高强度的法则对抗,对凡人的肉体来说,无异于在血管里引爆岩浆。
而在大殿中央。
那个顶着“法比安”面孔的黑色人影,正悬浮在半空。
他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物理伤害,但他身上的黑袍正在不断地解离、重组,就像是一台显卡过热导致画面撕裂的旧电视。
“毫无美感。”
“法比安”低下头,看着自己正在溃散又重聚的手指,声音里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对“粗糙实验”的厌恶。
“光铸者,你的力量很特别。它是‘否定’,是‘拆解’。你就像个拿着大锤闯进钟表店的野蛮人,只会把精密的零件砸得稀巴烂。”
“钟表?”
凯兰用战锤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露出一口被染红的牙齿。
“如果你管把活人变成电池叫‘精密’,那我宁愿当个野蛮人。”
“愚蠢。”
“法比安”摇了摇头,眼中的黑色更加浓郁。
“你以为我在奴役他们?不,我在‘优化’他们。”
“看看这个世界,凯兰。混乱、低效、充满了无意义的内耗。贪婪的贵族、愚昧的平民、狂热的信徒……他们像蛆虫一样在这个星球的表面蠕动,制造垃圾,制造痛苦。”
“而我,给了他们‘完美’。”
话音未落。
那个黑色的身影突然液化了。
它不再维持法比安的形态,而是像一滩拥有自我意识的石油,哗啦一声落在地上,然后无视重力,像是一条逆流的黑色瀑布,顺着台阶疯狂地涌向大殿尽头——那张象征着艾瑞亚至高权力的黄金王座。
在那里,坐着一个人。
国王瑟伦三世。
这位在内战中曾短暂展现出铁腕的老国王,此刻正端坐在王座上。他穿着最隆重的加冕礼服,头戴镶满宝石的王冠,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但他没有动。
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的眼神空洞得像是一口枯井,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自我。
黑色的淤泥瞬间包裹了王座,然后顺着国王的七窍、毛孔,甚至华丽礼服的缝隙,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
咕叽。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濡湿声响。
国王瑟伦三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亮起了一抹幽绿色的、充满了绝对理性的光芒。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想要顶礼膜拜的威严。
那不再是瑟伦三世。
那是沃拉克。
或者说,那是沃拉克眼中,这个世界真正需要的“统治者”形象。
“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谓的‘权力’。”
“国王”开口了。
声音不再是那种重叠的混响,也不是法比安的苍老,而是瑟伦三世原本浑厚、威严的嗓音。但语调却完全变了,变得平滑、精准,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像是在宣读一条绝对真理。
“你们为了这张椅子,为了这顶帽子,互相厮杀了几千年。”
“国王”抚摸着王座冰冷的扶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父亲杀儿子,兄弟杀兄弟。女伯爵为了它变成了疯子,马尔萨斯为了它把自己卖给了混沌。”
“多么可笑。”
“你们渴望秩序,却又沉溺于制造混乱。”
凯兰握紧了战锤,指节发白。
他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国王”,比之前的“法比安”更加危险。
如果说“法比安”代表了沃拉克的智慧和手段,那么现在的“国王”,则代表了它的“理念”。
一种足以从内部瓦解人类意志的、有毒的理念。
“你想说什么?”凯兰冷冷地问道。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在杀了你之前。”
“国王”抬起手,轻轻挥动。
嗡——
大殿的空气突然扭曲。
无数道光影在凯兰周围交织,构建出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画面。那是实时的投影,来自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或者说,来自解药生效之前的记忆切片。
画面里,是那座“寂静之城”。
没有乞丐在街头乞讨,因为每个人都有分配好的食物和住所。
没有醉汉在酒馆斗殴,因为酒精被严格管制,情绪被完美调控。
没有商人在市场上欺诈,因为所有的交易都在沃拉克的算力监控下,绝对公平。
甚至没有哭泣的孩子,没有争吵的夫妻,没有孤独的老人。
每个人都在笑。
虽然那种笑容是僵硬的,眼神是空洞的。
但在这座城市里,确实没有了“痛苦”。
“看。”
“国王”张开双臂,像是在展示自己最得意的艺术品。
“没有犯罪。没有贫穷。没有战争。”
“每个人都在最适合自己的岗位上,发挥着最大的价值。医生不会因为疲惫而误诊,士兵不会因为恐惧而逃跑,工匠不会因为偷懒而制造次品。”
“这就叫‘乌托邦’。”
“这就是你们人类哲学家梦想了几千年,却永远无法实现的完美世界。”
画面一转。
变成了现在——解药生效后的城市。
那是混乱。
极度的混乱。
恢复了理智的人们在街头奔跑、哭喊。有人在抢夺食物,有人在趁火打劫,有人因为恐惧而互相踩踏。
那个分发食物的妇女正跪在地上,因为想起了被自己饿死的孩子而崩溃大哭。
那个在沃拉克控制下“勤奋工作”的铁匠,此刻正因为过劳而瘫倒在地,口吐白沫。
“再看看你的杰作,光铸者。”
“国王”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凯兰的心窝。
“这就是你要的‘自由’?”
“让他们重新感受痛苦?让他们重新陷入混乱?让他们为了活下去而互相残杀?”
“你打碎了我的秩序,却只带回了这一地鸡毛。”
“告诉我,凯兰·光铸。”
“国王”一步步走下台阶,那双幽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凯兰,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判。
“你凭什么认为,你有权剥夺他们的‘幸福’?”
“你凭什么认为,这种充满了缺陷、肮脏、混乱的‘自由’,比我给予的‘完美’更高贵?”
大殿里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城市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哭喊声,像是在为沃拉克的质问做着最讽刺的注脚。
凯兰站在原地。
他的身体在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迷茫。
沃拉克的话,像是一剂剧毒,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是个圣骑士。他的誓言是“守护”。
但他现在带来的,确实是痛苦。
如果不打破沃拉克的控制,那些人或许真的会在那种虚假的幸福中,安稳地度过一生。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直到死去。
那是不是……也是一种“拯救”?
“你的心动摇了。”
沃拉克敏锐地捕捉到了凯兰那一瞬间的迟疑。
它走到了凯兰面前,距离他只有不到三米。
它没有攻击,而是伸出了手,像是一个仁慈的君王在宽恕一个迷途的臣子。
“放下锤子吧,凯兰。”
“你不是我的敌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秩序’重量的人。”
“加入我。”
“既然你不喜欢这种僵硬的控制,我们可以改进。有了你的‘光弦’之力,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更高级的乌托邦。我们可以保留一部分自由,但剔除那些导致痛苦的‘杂质’。”
“我们可以成为这个世界的……牧羊人。”
凯兰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那是国王的手。那是权力的手。那是……神的手。
只要握住它,战争就结束了。
不再有牺牲。不再有流血。布里安娜的死或许也能变得有意义。
世界将迎来永久的和平。
哪怕这和平是装在玻璃罐子里的。
“牧羊人……”
凯兰低声呢喃着这个词。
他的手缓缓松开了战锤的握柄。
光耀战锤当啷一声,砸落在地板上。
“国王”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就是“智慧”的力量。
比蛮力更优雅,也更致命。
它赢了。
“这就对了,我的孩子。”
“国王”向前一步,想要将手放在凯兰的头顶,完成这场精神上的加冕。
“但是……”
凯兰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一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
“羊……有选择去哪片草地吃草的权利吗?”
“国王”的手停在了半空。
“什么?”
凯兰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水般平静、却又如岩石般坚硬的光芒。
“如果羊只能吃牧羊人指定的草,如果羊只能走牧羊人规定的路。”
“如果羊生下来就是为了被剪毛,被吃肉。”
“那它们不是被守护。”
“它们只是……财产。”
“这就是最优解!”沃拉克的语气变得有些急躁,“让羊自己选,它们只会掉进悬崖,或者被狼吃掉!”
“那也是它们自己的选择。”
凯兰弯下腰,重新捡起了那柄战锤。
他的动作很慢,很沉重,就像是在背负起整个世界的重量。
“布里安娜为了救我,选择了死。”
“巴纳比为了赎罪,选择了留下断后。”
“艾拉为了家园,选择了与我们并肩作战。”
“这些选择,在你的计算里,都是‘愚蠢’的,都是‘低效’的,对吗?”
“当然!”沃拉克咆哮道,“那是无谓的牺牲!是错误的算法!”
“不。”
凯兰摇了摇头。
战锤之上,金色的光弦再次亮起。
这一次,那光芒不再刺眼,而是变得柔和、温暖,像极了清晨第一缕穿透迷雾的阳光。
“那就是人。”
“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我们完美。”
“而是因为我们会犯错,会后悔,会痛苦,会流泪。”
“但正是在这些错误和痛苦中,我们会学到什么是爱,什么是勇气,什么是……希望。”
“你所谓的‘完美’,只是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发条玩具。”
“没有了选择痛苦的权利,也就失去了感受幸福的能力。”
“那种‘幸福’……”
凯兰举起战锤,直指王座上的“神”。
“我不要。”
“我们要的,是哪怕跌倒了会流血,也能自己爬起来,拍拍土,继续往前走的……自由!”
轰!
一股无形的气浪从凯兰身上爆发开来。
那不是能量的冲击,而是信念的共鸣。
大殿之外,那几十万刚刚苏醒、正在混乱中挣扎的市民,仿佛在这一刻,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那是他们内心深处,被压抑了许久的呐喊。
“冥顽不灵!!!”
“国王”脸上的优雅彻底撕裂了。
它愤怒了。
不仅是因为凯兰拒绝了它,更是因为……它竟然无法反驳。
它拥有无数个大脑的算力,拥有法比安的全部知识,却在这个凡人朴素的逻辑面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回击。
这种挫败感,让它彻底撕下了伪装。
“既然你这么喜欢痛苦……”
“国王”的身体开始剧烈膨胀,皮肤下黑色的淤泥像沸腾的沥青一样涌出,撑破了华丽的礼服,冲飞了那顶虚伪的王冠。
“那我就赐予你……永恒的绝望!!!”
吼——!!!
巨大的黑色触手再次从“国王”的体内爆射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物理攻击。
那些触手上,缠绕着实质化的、暗紫色的精神毒素。
那是沃拉克吞噬了无数负面情绪后提炼出的“绝望之毒”。只要沾上一滴,就能让人瞬间陷入最可怕的噩梦,精神崩溃而死。
它要摧毁凯兰的意志。
它要证明,在绝对的恐惧面前,所谓的“自由意志”就是个笑话!
“来吧!”
凯兰没有后退半步。
他双手握锤,体内的光弦之力不再是单纯的防御,而是开始与周围的空间、与脚下的大地、甚至与远处传来的利安德的歌声……产生共鸣。
“光弦——”
“震荡!”
咚!!!
战锤重重地砸在空气中。
并没有砸中任何实体。
但整个大殿的空间,就像是一块被重锤击中的玻璃,瞬间布满了无数金色的裂纹。
那些带着剧毒的触手,在接触到这些金色裂纹的瞬间,就像是碰到了高频振动的锯片。
滋滋滋——
刺耳的切割声响起。
黑色的淤泥被震成了最细微的粒子,消散在空气中。
“这……这是什么?!”
沃拉克惊恐地发现,它的身体正在失去控制。
不是被攻击,而是被“剥离”。
它附着在国王身体上的淤泥,正在被这种高频的震荡强行震落。
就像是……灰尘被拍碎了衣服。
“这是‘共鸣’。”
凯兰一步步走向那个正在崩溃的怪物。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一种奇特的韵律上。
“万物都有自己的声音。”
“石头有石头的声音,风有风的声音,人有人的声音。”
“你试图用你的噪音,覆盖所有的声音。”
“而我……”
凯兰高高跃起,手中的战锤化作一道金色的流星。
“我只是帮他们,找回原本的调子!”
“不——!!!”
沃拉克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
它试图调动全城的魔力来防御,但那些魔力早就被解药和利安德的歌声搅得一团糟,根本不听使唤。
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代表着“否定”与“还原”的战锤,狠狠地砸在了它借来的这具躯壳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
没有血肉横飞。
只有一道金色的波纹,瞬间穿透了国王的身体,扩散到了整个大殿,然后穿过墙壁,扩散到了整座王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个正在膨胀、扭曲的黑色怪物,突然僵住了。
紧接着。
哗啦——
无数黑色的淤泥,像是一场暴雨,从国王的身体上剥落、流淌、汇聚到地板上,然后像是有生命一样,尖叫着、逃窜着,钻进了地下的缝隙里。
而在大殿中央。
瑟伦三世身体一软,瘫倒在王座前。
他身上的黑色污渍已经全部消失,只剩下那件破破烂烂的礼服,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老国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不再有幽绿色的光芒。
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深的疲惫。
“结束……了吗?”
老国王看着面前那个浑身是血、拄着战锤喘息的骑士,声音颤抖地问道。
凯兰没有回答。
他看着那些逃窜进地下的黑色淤泥,感受着脚下依然在微微颤抖的大地。
他知道,并没有结束。
沃拉克的主意识并没有被消灭,它只是被打出了宿主。
它逃回了它真正的老巢——那个盘踞在城市地下水道系统里的、庞大得令人绝望的生物主脑。
那才是本体。
那才是真正的决战。
“还没完,陛下。”
凯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大殿外。
那里的天空,依旧被黑云笼罩。
但在这片黑暗之下,有点点蓝色的光芒,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亮起。
那是希望的灯火。
“它只是躲起来了。”
凯兰握紧了战锤,眼中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热。
“现在……”
“该我们去把它揪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