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底,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块浑浊的琥珀。
那团悬浮在凯兰面前的、拳头大小的黑色淤泥,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核裂变。
它看起来很小,很不起眼,就像是从某条臭水沟里随手挖出来的一团烂泥。但只有凯兰能看见,在那层肮脏的表皮之下,是一个正在疯狂坍塌的宇宙。
“光弦”的共鸣并不是单纯的攻击,它是一把钥匙,一把插进了沃拉克那精密得令人发指的意识锁孔里,然后狠狠一拧的钥匙。
咔嚓。
锁开了。
但门后涌出来的,不是宝藏,而是灾难。
……
【沃拉克的意识深处 · 崩坏的神国】
这是一片由无数镜子构成的迷宫。每一面镜子里,都倒映着一个被沃拉克吞噬的灵魂,一段被它掠夺的记忆。
此刻,这些镜子正在炸裂。
“不!停下!快停下你的逻辑运算!”
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意识空间里回荡。那是法比安——或者说是沃拉克体内那个代表着“极致理性”的人格碎片。
他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首席炼金术士。在这个崩坏的精神世界里,他像是一个守着即将爆炸的锅炉房的疯子,拼命地试图用他那引以为傲的奥术公式去修补那些正在断裂的法则链条。
“数据溢出……情感模块过载……该死!该死!”
法比安的虚影在疯狂颤抖,他的双手在虚空中挥舞,试图抓住那些正在飞速流逝的金色符文。
“这是我的智慧!这是我通往真理的阶梯!不能就这样毁了!”
“吼——!!!”
回答他的,是一声充满野性的、毫无逻辑的咆哮。
那是沃拉克的本我——那团诞生于废液渊的原始淤泥。
“饿……好饿……”
“痛……好痛……”
黑色的淤泥像海啸一样涌来,瞬间淹没了法比安构建的那些精密公式。它不关心真理,也不关心神格,它只知道自己很痛,它本能地想要通过吞噬来止痛。
而离它最近的“食物”,就是法比安。
“滚开!你这头蠢猪!”
法比安惊恐地尖叫起来,他看着那张向自己扑来的黑色巨口,眼中满是厌恶与恐惧。
“是你毁了一切!如果不是你那些低级的原始欲望,如果不是你非要去吞噬那些垃圾一样的凡人情感,我的完美模型早就成功了!”
“是你……让我变得……软弱!”
淤泥愣住了。
它那简单的思维逻辑无法理解这复杂的指责。它只知道,这个一直在这个脑子里喋喋不休、指手画脚的家伙,现在竟然想抛弃它?
“我们……是一体……”
淤泥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想走……没门……”
黑色的触手猛地缠住了法比安的虚影。
“放开我!我是神的大脑!你只是个肮脏的容器!”法比安疯狂地挣扎,用奥术火焰灼烧那些触手,“现在神格崩了,船要沉了!我要离开!我要带着我的知识离开!”
“没有……离开……”
淤泥的回答简单而残酷。
“一起……死……”
两个意识,曾经为了成神而完美融合,如今为了生存而开始了最丑陋的互相撕咬。
理性在诅咒本能,本能在吞噬理性。
这座宏伟的意识大厦,不是被外力推倒的,而是被内部这疯狂的内讧,硬生生震塌了地基。
就在这就连混沌都开始崩解的时刻。
叮。
一声清脆的、如同剑鸣般的声音,在这混乱的意识战场上响起。
所有的嘈杂,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片刻的停滞。
法比安停止了咒骂,淤泥停止了蠕动。
他们同时看向了那个声音的来源——那片最深、最黑、被他们压在最底层的记忆深渊。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银色铠甲,手持断剑,浑身散发着淡淡微光的男人。
赫克托·陨光。
那个被沃拉克吞噬的第一个圣骑士,那个曾经被法比安嘲笑为“迂腐顽石”的灵魂。
他已经在黑暗中沉默了太久。久到沃拉克以为他早就被消化了,久到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名字。
但现在,他醒了。
是被凯兰的那一缕“光弦”唤醒的。
“真难看啊。”
赫克托抬起头,那张满是沧桑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只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平静。
他看着头顶上那两个正在互相撕咬的丑陋灵魂,轻轻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进化’吗?”
“这就是你们许诺给这个世界的……‘更高级的生命形态’?”
“闭嘴!你这个亡灵!”法比安尖叫道,“你只是个被消化的渣滓!你没有发言权!”
“渣滓吗?”
赫克托笑了。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柄由残存意志凝聚而成的断剑。
“确实,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即使是死人,也有权利决定……谁来给自己陪葬。”
嗡——
赫克托手中的断剑亮了起来。
那不是圣光,也不是奥术。那是凯兰送进来的“频率”。是那种专门用来斩断枷锁、剥离虚妄的……共鸣之音。
“不……你要干什么?!”
法比安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
“别冲动!赫克托!我们可以谈谈!我可以把身体的主导权给你!我可以让你复活!”
“复活?”
赫克托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的光芒正在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虚无。
“不需要了。”
“我的战友在外面等我。”
“我的使命……也该结束了。”
赫克托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冲向法比安,也没有冲向淤泥。
他反手握剑,剑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也就是这个意识空间的“锚点”。
“沃拉克。”
赫克托轻声念出了这个怪物的名字。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地狱。”
“现在……”
“咱们一起……下课吧。”
噗嗤!
断剑狠狠地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也刺入了沃拉克意识网络最核心的那个连接点。
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轰————————————!!!
白光。
无尽的白光在意识空间里爆发。
法比安的尖叫声,淤泥的咆哮声,镜子碎裂的声音,全部被这白光吞没。
……
【现实世界 · 深渊之底】
“啊啊啊啊啊啊啊——!!!”
悬浮在空中的那团黑色淤泥,突然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叫声不似人声,更不似神谕,它就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野兽,在临死前发出的最绝望的哀鸣。
啪。
一声轻响。
淤泥表面那层代表着“智慧”与“神性”的黑色光泽,彻底破碎了。
无数蓝色的光点从淤泥中逸散出来——那是法比安的灵魂碎片,它们在空气中疯狂地扭曲、挣扎,试图重新凝聚成形,但最终只能化作一阵虚无的奥术火花,消散不见。
紧接着是白色的光点——那是赫克托,还有千千万万个被吞噬的灵魂。它们没有任何留恋,像是被打开笼子的鸟儿,争先恐后地飞向了头顶那片黎明的天空。
最后。
只剩下那团淤泥。
它失去了悬浮的能力。
吧唧。
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溅起一滩黑水。
它不再蠕动,不再变形,不再发出任何复杂的音节。
它只是一团烂泥。
一团在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的、散发着恶臭的、毫无意识的烂泥。
深渊里,死一般的寂静。
凯兰站在那里,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指尖那缕金色的光弦,随着沃拉克神格的崩塌,缓缓熄灭。
“呼……”
一口浊气,从凯兰的肺里吐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结……结束了吗?”
远处,艾拉从碎石堆后探出头,声音颤抖得厉害。
凯兰没有立刻回答。
他盯着地上那团烂泥看了许久。
没有了魔力波动。没有了意识反应。甚至连那种令人作呕的恶意都消失了。
它“死”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个名为“沃拉克”的、拥有自我意识的怪物死了。剩下的,只是它最初的物质载体。
“结束了。”
凯兰的声音很轻,却在这空旷的地下腔体里,传得很远。
听到这三个字。
身后传来了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
利安德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的脏水,仰面朝天,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叹息。
“赞美……该死的大地。”
伊琳娜靠在断壁上,手里的法杖碎片滑落。她看着空中那些正在消散的蓝色光点,那是法比安最后的痕迹。她的眼神复杂,有恨,有怜悯,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这就是追求真理的代价吗,老师?”她低声呢喃。
只有塞拉斯。
这个瘸了一条腿的游侠,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团烂泥旁边。他用手里那把卷了刃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团东西。
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戳在一坨死猪肉上。
“这就完了?”
塞拉斯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结局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费了这么大劲,死了这么多人,最后就剩这么个玩意儿?”
他抬起脚,想要狠狠地踩上一脚,发泄一下这几个月来的憋屈。
但脚抬到一半,他又停住了。
他看着那团烂泥。
在这团污秽的东西里,他似乎看到了一面镜子。
贪婪、恐惧、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这不就是这片废土上,每一个挣扎求生的生命的缩影吗?
沃拉克是怪物。
但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谁又比谁干净多少呢?
“呸。”
塞拉斯最终还是没有踩下去。他只是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收起了匕首。
“真他妈没劲。”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凯兰。
“喂,大英雄。”
塞拉斯拍了拍凯兰的肩膀,龇牙咧嘴地笑道。
“别摆着那副悲天悯人的臭脸了。”
“天亮了。”
凯兰抬起头。
顺着那被撞开的巨大洞口,第一缕真正温暖的阳光,穿透了重重尘埃,笔直地照在了深渊的底部。
照在了那团烂泥上,也照在了这群满身伤痕的幸存者身上。
那是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暖阳。
凯兰眯起眼睛,感受着阳光在脸上跳动。
他想笑,但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
是为了布里安娜。是为了巴纳比。是为了那些没能看到这一刻的人。
也是为了这个终于从噩梦中醒来的世界。
“是啊。”
凯兰转过身,背对着那团已经失去意义的污秽,面向着光明。
他伸出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伊琳娜,拉起了瘫在地上的利安德。
五个人,互相搀扶着,站在光里。
虽然狼狈,虽然残破。
但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