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第一声敲击铁管,伏波号便醒了过来。
甲板上,值更的哨兵跺了跺发麻的脚,将燧发枪从左肩换到右肩。东方渐白,海面像被慢慢揭开的银箔,一层层亮起。巡逻小队踩着湿滑的柚木甲板,靴跟发出整齐而短促的“哒、哒”声。他们背着枪,目光穿过薄雾,扫视远方若隐若现的岛影——那本应是他们今日黎明合围的目标。
船舱里,吊床一阵晃动。士兵们打着哈欠钻出来,赤脚踩在温暖的木板上,彼此推搡着笑骂昨夜谁的鼾声最响。有人把军帽往湿漉漉的脑袋上一扣,顺手接过炊事员递来的热粥,粥里漂着几片腌萝卜和干贝,咸鲜的味道立刻冲散了睡意。
“今天不是该啃到敌人屁股了吗?”一个年轻水手吹着粥上的热气,含糊地问。
“鬼知道。”老兵咬了一口硬面包,望向桅杆,“风向变了,半夜把咱们往东多送了两里。”
七点钟,太阳完全跃出海平面,金线一样的光铺在甲板上。周海和赵明先后走上艉楼,手里各自端着一杯刚煮好的黑咖啡。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举起望远镜——
镜头里,那座原本应泊满敌舰的海岛空空荡荡。码头栈桥无人,仓库大门敞开,连昨夜还亮着灯的补给站也只剩几缕未散的炊烟。海鸟成群掠过,叫声在寂静的港湾里回荡,像是对他们的迟到发出嘲笑。
赵明放下望远镜,低声骂了一句:“跑了个干净。”
周海抿了一口咖啡,苦味在舌尖炸开。他抬手抹去嘴角的水珠,声音低却笃定:“让他们先跑一夜。通知各舰,转向西南,全速追击。吃完早饭,全体进入战位。”
士兵们听见命令,稀里哗啦把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顺手把碗塞进吊桶,便奔向各自的炮位。海风卷起他们的衣角,也卷起尚未散尽的饭香——新的一天,战斗的日程表,被悄悄提前了。
朝阳已完全跃出海面,金白色的光铺满了“伏波号”的甲板。周海立在艉楼栏杆边,单手支着望远镜,镜筒里那座空荡的海岛被拉得纤毫毕露——空码头、空栈桥、连昨夜还飘着旗的旗杆此刻只剩一条孤零零的绳索,被海风吹得来回甩动,像一条失声的舌头。
赵明踩着还带点露水的柚木甲板走来,靴跟发出短促的“嗒嗒”声。他站到周海身侧,没有敬礼,只把军帽往后一推,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困惑:
“司令,看样子他们真溜了。三十多条大船——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再加上林道嘉和郑芝龙的福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散了?”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像是在空气中画出对方的阵形,又随手抹掉:
“船比我们多,炮也不比我们少多少。照理说,他们昨夜如果趁黑反咬一口,咱们就算不吃大亏也得掉层皮。可结果——”赵明嗤地笑了一声,却带着明显的懊恼,“连个照面都没打,全都跑了。”
周海把望远镜折起,随手塞进腰间的皮套,目光仍留在那片空荡荡的锚地上。阳光照在他半侧的脸上,眉骨投下的阴影让眼神显得更深。
“你觉得他们怕了?”
“怕也不至于掉头就跑。”赵明摇头,“更像是一开始就没打算硬碰硬。也许……他们只想拖时间,或者把我们引到别的战场。”
一阵海风掠过,把两人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周海抬手按住帽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
“船多不代表心齐。三十条船,五个旗号,谁肯先冲?既然他们不肯接战,我们就逼他们非接不可。”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空荡荡的海岛,望向更远的西南天际线:
“传令——各舰收拢队形,转向西南,全速追击。把侦察快船全部撒出去,一百里内,哪怕一根桅杆的影子,也别让他们溜出我们的视线。”
赵明深吸一口带着海盐味的空气,把刚才那一点懊恼压回胸腔,立正应声:“是!”
甲板下,战鼓尚未响起,但士兵们已经感觉到那股紧绷的弦正在悄悄拉满。空荡的海岛在船尾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块沉默的礁石,而“伏波号”的赤色龙旗,则在阳光下重新鼓胀,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拂晓前的海面像一块未被打磨的铅板,灰青而沉闷。
在一座马蹄形小岛的背风面,荷兰旗舰“尼德兰鹰”号悄悄收起了所有灯火,帆布被故意熏黑,连旗绳都用油布缠住,生怕发出一点声响。范德伯格立在艉楼遮板后,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却一口没喝。他眯着眼,透过望远镜窥视岛外的开阔水道——那里本该是今天的战场,此刻却空得令人发毛。
“长官,西班牙人已经升帆往东南去了。”大副压低嗓音,“葡萄牙人也跟着动了。”
范德伯格嘴角一挑,露出一个商人式的狡黠微笑:“让他们去。汉国人此刻炮膛滚烫,士气正旺,谁先露头谁就成了靶子。”
他把望远镜递给大副,顺手拍了拍身旁的铜炮——炮身同样被涂成暗灰色。“记住,我们的任务是保存实力,不是替别人挣勋章。”
副官小声问:“要是他们真打起来呢?”
“那就更好了。”范德伯格耸耸肩,“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出去‘收拾残局’——荷兰东印度公司从不做赔本买卖。”
说完,他抬手做了个“降帆”的手势。几面原本半张的副帆悄悄落下,整条船像一条缩进壳里的海龟,彻底隐入岛影。
海雾渐渐升起,把“尼德兰鹰”号连同后面三艘同型大船一并吞没。
范德伯格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海峡口,轻声自语:
“让他们先尝尝汉国的火气吧,我荷兰人只捡现成的便宜。”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郑芝龙的主力船队像一条蜷曲的黑龙,藏在一座荒岛环礁的背风湾里。
旗舰“飞虎”号降了半帆,桅杆上连灯火都熄了,只用黑布蒙住船首的铜炮口,免得反光暴露位置。郑芝龙披着玄色斗篷,立在舵楼阴影里,手里盘着一串沉香木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海风掀动他的斗篷,露出腰间那柄镶金短火铳——那是几年前从葡萄牙人手里夺来的战利品,如今却像一块烫手的炭。
“大当家的,荷兰人往东南去了,西班牙人跟在后面,葡萄牙人绕得更远。”一名头目低声回报,声音被夜潮压得极低。
郑芝龙“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黑沉沉的海面,落在远处若隐若现的帆影上。那里本该是林道嘉的船队,也是他最不想见的旗号。
“让他们先动。”他语气冷淡,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生意,“汉国人的炮口正热,谁上去谁先挨揍。我郑芝龙不做冤大头。”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木珠,声音更低了几分:“至于道嘉……旧账还没算清,我犯不着替他挡子弹。”
船队隐在礁影里,帆索偶尔因风抖动,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像黑暗中不安的心跳。郑芝龙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云层压得很低,星子稀疏,正是最适合观战而不露面的夜。
“传下去,”他侧头吩咐,“所有船熄灯、下锚、留人轮哨。天亮前,咱们只做看客。”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除非……汉国人自己撞进我的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