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邦宫殿的圆顶大厅里灯火辉煌,数十盏铜制油灯将彩色玻璃映得如同白昼。长条柚木案上堆满了烤得冒油的羔羊、盛满椰汁的银杯、淌着蜜汁的芒果塔,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水晶壶里晃荡,映出一张张酡红的脸。贵族们盘腿坐在织金软垫上,有的把匕首插进羊腿里撕扯,有的仰头灌下整杯酒,胡子上沾着油渍也懒得擦,只伸出肥厚的手掌去抓下一道菜。
大厅中央,十二名舞女踏着羯鼓的节拍旋转。她们上身只披一层蝉翼般的玫红轻纱,腰际系着串珠流苏,每一步都叮当作响;脚踝的金铃随着踢踏声碎成一片。
鼓点急骤时,她们忽地俯身折腰,长发瀑布般扫过地面,再猛地仰起脸,睫毛下的眸子像浸了蜜的钩子;鼓点放缓,她们又缓缓扭动腰肢,指尖从锁骨滑到小腹,纱衣在烛光里透出若隐若现的曲线。每一次转身,薄纱飞起,露出大腿上描金的莲花纹,惹得案边的贵族们发出粗哑的哄笑。
一个鬓角斑白的老贵族看得眼直,手里的酒杯倾斜,酒液顺着胡须滴到锦袍上也浑然不觉。他拍了拍身旁侍从的肩,嘟囔了几句土语,侍从立刻会意,端着一盘金叶走向舞圈。舞女们瞥见金叶,腰肢扭得更软,仿佛水蛇缠上了无形的杆。
老贵族咧嘴大笑,伸手抓住最近那名舞女的手腕,稍一用力便把她拉进怀里。舞女顺势跌坐,纱衣滑落肩头,露出雪白肌肤,她低眉顺眼地替老贵族斟酒,眼底却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喜色——今晚若能被带回府邸,哪怕只是做最低等的侍女,也好过在这灯火里日复一日地旋转。
灯火通明的宫殿外,月色被高墙与火把割得支离破碎。
夯土院门口,四名骨瘦如柴的奴隶正合力抬着一只巨大的铜制酒缸。缸里晃荡的葡萄酒液映出他们凸起的肋骨,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骼摩擦声。
“慢点!别洒了!”
走在最前面的奴隶低声呵斥,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片。
“要是洒一滴,老爷的皮鞭可饶不了我们。”
他肩头的粗绳勒进干瘪的肌肉,汗水顺着脊椎流下,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旁边,两个少年奴隶推着带铁轮的木笼。笼里关着一头成年孟加拉虎,皮毛上血痕交错。每一次撞击,铁栏便发出“哐啷”巨响。
“再撞就断了!”
推笼的少年喘着粗气,牙齿打颤。
“闭嘴,快推!”
另一个少年咬紧牙关,手臂上的青紫鞭痕清晰可见。
“它要是跑出来,咱俩先被撕碎。”
虎爪猛拍铁栏,木笼剧烈颠簸。少年一个踉跄,险些撞翻旁边运送烤羊的木案。案上滚烫的油脂溅到奴隶脚背,发出“嗤啦”一声,他却不敢吭声,只把嘴唇咬得发白。
院墙内,鼓乐与欢呼声隐约传来。
“听见了吗?里头又在喝酒了。”
“喝吧,多喝些,最好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今晚还能少挨几鞭。”
奴隶们低声交谈,声音里带着麻木的讽刺。
木笼终于被推到侧门。一个持鞭的守卫不耐烦地催促:
“动作快点!老爷等着看斗兽助兴!”
鞭梢在空中炸响,奴隶们肩膀一抖,再次弯腰,把沉重的铁笼抬向台阶。火光映着他们凹陷的脸颊,像一排被抽干了汁水的枯树。
血腥味混着酒气在斗兽场里翻滚。
火把插在石壁的铁环里,把半圆形的看台照得惨白;酒壶与金杯在贵族老爷们手里叮当碰撞,泡沫顺着他们泛红的指缝淌到锦袍上。
“快!把笼子打开!”
坐在最高处的土邦王爷阿米尔·辛格挥动镶嵌宝石的短鞭,声音因烈酒而沙哑。
铁栅“哐啷”一声升起,孟加拉虎低吼着迈出阴影,肩胛处的鞭痕还在渗血。它一抬头,琥珀色的眼睛映出高台上晃动的灯火,喉咙里滚出闷雷般的咆哮,仿佛要把所有人类撕成碎布。
两名披甲士兵揪着奴隶的头发,像拖破麻袋一样拽到坑沿。
“求您!老爷——”
奴隶的哭喊被踹断。士兵一脚蹬在他背上,把他踢下三丈高的石壁。奴隶重重摔在沙地,右臂“喀啦”一声折断;他还来不及惨叫,第二名奴隶也被抛下,额头撞在石块上,鲜血喷溅。
看台上爆出一阵狂笑。
阿米尔王爷举杯大灌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来!让畜生给咱们跳支舞!”
旁边的肥胖贵族把一串葡萄塞进嘴,含糊地起哄:“先撕哪一个?我押左边的小个子!”
赌注的银币叮叮当当落在石栏杆上。
老虎动了。
它猛扑向最近的奴隶,利爪撕开胸膛,血雾瞬间染红沙地。奴隶的惨叫只来得及半声,便被虎爪按进土里。骨头碎裂声清晰刺耳,像干柴被折断。
第二名奴隶拖着断腿爬向石壁,指甲在粗粝石头上抠出道道血痕。老虎转身,尾巴扫起沙尘,一口咬住他的小腿,将他倒拖回场中央。
“救命——”
呼喊变成撕裂空气的哀嚎。虎齿切断大腿动脉,血泉喷起三尺高,溅到看台第一排的鞋面。
贵族们拍手跺脚,仿佛这是最精彩的鼓点。
“咬得好!再撕一块!”
有人把整只烤羊腿掷下看台,羊腿落在血泊里,与碎骨混成一滩猩红。
老虎的喘息声混着奴隶最后的抽搐。
阿米尔王爷摇晃着空杯,醉眼迷离:“把剩下的也丢下去,让畜生吃饱,咱们再喝一轮!”
士兵们面无表情地抓住另外三名早已瘫软的奴隶,像抛石头一样扔进场内。
血腥味更浓了。
火把噼啪炸响,照得贵族们扭曲的脸忽明忽暗。
他们举杯,齐声大笑,仿佛人间地狱,只是他们酒宴上最合口味的佐酒菜。
斗兽场的血腥味被夜风卷上高阶看台,灯火却照不透最上层的贵宾席。四名印度公主倚在象牙镂空的软榻上,锦缎披肩滑落肩头,露出颈间与手腕层层堆叠的祖母绿、鸽血红宝石。她们对场下撕咬声充耳不闻,只低头拨弄自己的珠链,仿佛那串碰撞声才是今夜的鼓点。
坐在最中央的公主乌玛·德维忽然轻笑一声,指尖从胸口衣襟里勾出一枚宝石。火光一闪,那竟是一枚足有鸽子蛋大小的火彩钻石,被切割成完美的椭圆玫瑰形,每一面都折射出七彩光斑,像把天上的星子锁进了冰里。她把钻石托在掌心,故意抬高手腕,让光线穿过宝石,投下一道斑斓的小彩虹,恰好落在旁边公主紫罗裙的褶皱上。
“瞧,父王上月才赏的,”乌玛懒洋洋地开口,声音轻得像丝绸擦过银器,“说是从锡兰矿脉里掏出的独一颗,夜里还能自己发光呢。”
旁边的公主萨维塔“呀”地一声,倾身凑近,指尖几乎触到那团璀璨。钻石在她睫毛下碎成无数星屑,映得她瞳孔也亮成两枚小灯。
“天哪,这比上次莫卧儿使节进贡的那颗‘晨露’还大。”萨维塔轻掩檀口,腕上金镶玉的镯子叮当作响,“乌玛,你把它嵌在额链上,岂不是连月亮都要羞愧?”
乌玛抿唇一笑,指尖一翻,钻石便滚回深紫色丝缎的领口深处,只剩一点冷光在锁骨间若隐若现。
“嵌在额链上太俗,”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玫瑰酒,“我要的是让人一眼看不见,却又永远忘不了。”
第三位公主阿米塔轻轻晃动手腕,一串水滴形缅甸红宝石应声碰撞,像一串凝固的血珠。“你若真嫌俗,不如同我换,”她斜睨乌玛,语气半真半假,“我那串红宝,足足十二颗,每颗都是‘鸽血’成色。”
最后一位年纪最小的公主卡维娅托着腮,腕上细链的淡粉珍珠在灯下泛出柔润光泽。她笑嘻嘻地插话:
“姐姐们再比下去,我的珍珠可要哭啦。不过——”她调皮地眨眨眼,“今晚谁的宝石能闪得过那只老虎的眼睛?你们瞧,它吼一声,我耳坠上的钻就亮一分。”
公主们相视而笑,珠光宝气在暗夜里流动,像一场无声的较量。下方的惨叫与欢呼被她们的高阶与香风隔绝,唯有宝石的冷火与唇边的酒意,在夜色里越烧越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