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被墨汁浸透的绸缎,港口的风带着潮腥与焦油味。汉国武装商船“广利号”的桅杆灯在风中摇晃,投下锯齿状的光斑。甲板上,货舱口还敞着,最后一箱胡椒被抬上船,汗味与香料味混成一团。忽然,一名正在解缆的水手僵住了——
“船长!你看!”
他指向码头外的黑影。那些黑影起初只是星星点点的火把,眨眼间便连成一条蠕动的火蛇,沿着土路、沿着沙滩、沿着栈桥,向港口逼近。火光照出一张张沉默的脸——没有呼喊,没有旗帜,只有脚步踏碎贝壳的“咔嚓”声和铁器偶尔的碰撞。
船长韩伯富一把推开舱门,夜风灌进他的绸衫,声音却压得极低:“全船——一级戒备!火绳点起来!”
甲板瞬间沸腾。水手长林阿狗抡起铜锣猛敲三下,锣声在夜色里炸开,像给静水投下巨石。还在码头上记账的账房先生把账本往怀里一塞,踩着跳板跌跌撞撞冲回船;伙夫把滚烫的饭锅直接扣在甲板上,赤手扛起一箱弹丸就往炮位跑。
“快!快!快!”
“别堵路!跳板一次过两人!”
“把女人和孩子先塞进舱底!”
呼喊声、脚步声和铁器摩擦声混成一股紧绷的弦。船舷两侧,十二磅长炮的炮窗被“砰”地推开,黑洞洞的炮口探出甲板。炮手们赤着上身,肌肉在火把下泛着汗光,他们一边吼着号子,一边把霰弹桶滚进炮膛——铅丸与碎铁在桶里哗啦作响,像催命的鼓点。
“霰弹装填完毕!火绳准备点燃!”
“炮窗全部打开!左舷三炮对准栈桥,右舷两炮封住土路!”
韩伯富站在艉楼,左手攥着望远镜,右手按在佩刀柄上。镜筒里,火把的光点越来越密,像一群扑火的飞蛾。他咬紧牙关,低声咒骂:“娘的,不会是土邦兵变吧?”
旁边的大副喘着粗气:“要不先起锚?潮水是退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不,”韩伯富摇头,声音像磨过砂石,“货还没封舱,一旦拔锚,我们就成了漂靶。先守住!等他们靠近三十步,霰弹一轮齐射,再趁乱起帆!”
火绳燃烧的青烟在炮口上方盘旋,被夜风吹成扭曲的蛇。水手们把长刀咬在嘴里,把燧发枪靠在船舷,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火光。空气里只剩下心跳声和火绳“嗤嗤”的燃烧声。
忽然,最前排的火把停在了码头的木桩旁。黑暗里,有人高喊出一句含糊的印度语,紧接着是铁器出鞘的“呛啷”声。韩伯富猛地挥手——
“预备——”
十二根火绳同时亮出猩红的尾焰,像十二条蓄势待发的火蛇。
“稳住!稳住!等他们再近一步!”
夜色压得更低,火星在炮口跳动,仿佛下一瞬就要把这片港口撕成白昼。
月光像一把冷刀,劈开港口的黑暗。
“广利号”的船舷上,火绳已燃到半寸,炮手们的手汗把木柄浸得发亮。韩伯富把望远镜往下一压,低声骂道:“不对劲——那些火把不是冲咱们来的!”
镜筒里,土邦士兵的弯刀反射着银光,却追着几条仓皇的人影。人影奔到码头尽头,“扑通、扑通”跳进海里,水花被月光切成碎片。紧接着,一阵杂乱的印度语嘶吼从岸边传来,火把乱晃,显然是在搜捕逃奴或政敌。
韩伯富猛地回头,朝艉楼大吼:“船长!起锚!不管他们追谁,老子可不想在这儿吃流弹!”
船长林阿狗本就蹲在舵轮旁,闻声一跃而起,嗓音压着火绳的嘶嘶声:“全体——起锚!左舷炮手别熄火,先撤再说!”
“起——锚——咧!”
水手长把号子拖得老长,像一把锯子锯过夜色。十几名赤膊汉子扑向绞盘,木柄在掌心吱呀作响。转盘每转一圈,粗铁链便“哗啦”抖落一截,锚爪刮擦着码头的石壁,迸出点点火星。
“加把劲!退潮快完了!”
“一二——拉!一二——拉!”
汗水顺着脊梁滚进裤腰,绞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没人敢松手。
船艏缓缓离岸,缆绳“嘣”地绷直,又被刀斧手一刀斩断。
“前帆起半!”
“后帆吃风!”
桅杆上的帆布“呼啦”一声鼓胀,像巨鲸的肺叶吸满夜风。船身在波浪里轻轻一震,终于离开码头暗影。
韩伯富趴在船舷,盯着岸上晃动的火把,低声啐了一口:“他娘的,差一点就被卷进土邦的烂事里。”
船长林阿狗把舵轮打满,回他一句:“货保住了就行!等到了外海,再给他们放两炮当送行礼!”
海风吹灭火绳最后一星红光,“广利号”像一只黑羽巨鸟,悄无声息地滑入月光下的深水,只留下码头上摇曳的火把和渐渐远去的嘶喊。
月光冷冰冰地铺在甲板上,像一层薄霜。
“广利号”刚驶离码头二十丈,船尾忽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响——几条黑影扒着缆绳,翻身越过舷墙,湿淋淋地跌在甲板上。
“什么人!”
值夜的水手阿狗一声暴喝,手中燧发枪“咔哒”扳下击铁。火绳嘶嘶冒出青烟,其余三人也迅速围成半圈,枪口对准来人。
那几个落汤鸡一样的家伙连忙高举双手,声音带着颤抖的英语:
“hold your fire!English!我们是英格兰人!”
借着桅杆灯,他们露出苍白的脸,为首一人抹去脸上水珠,急急补上一句:
“我们认得你们的船长韩伯富!请告诉他——迈克尔在我们船上!”
韩伯富本在艉楼和舵手说话,听到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冲来,披风下摆还滴着海水。
“迈克尔?”他眉头一拧,借着灯光看清那几人——正是半月前在孟加拉湾一起分过货的英格兰商队面孔。
“先把枪放下!”韩伯富抬手示意。水手们松开击铁,却仍警惕地端着枪。
他一把揪住领头英格兰人的衣领,低声急问:“你们船长迈克尔呢?怎么会被印度土邦兵追杀?”
那人喘得像破风箱,断断续续道:
“我们……我们替土邦王爷运一批火绳枪,结果货里混了王爷政敌的密信……”
说到这儿,他咽了口唾沫,眼里满是惊惶,“信被发现后,王爷认定迈克尔通敌,当场就要砍头。我们趁夜跳水,一路游到你们船边……迈克尔还在后面小船,被追兵围住了!”
话音未落,远处海面突然亮起一串火把——七八条小艇正破浪而来,桨影如飞,船上土兵弯刀在月光下闪成一片寒星。
韩伯富脸色一沉,回头低喝:“阿狗!把枪再端起来!左舷炮手——填霰弹!救人还是杀人,咱们得先选边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