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局的小厅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把一道道金色光栅投在橡木长桌上。桌上摊着一张盖有朱红大印的批文,墨迹仍带着淡淡松香。局长——一位须发花白却腰板笔直的少将——用指尖轻抚印纹,抬眼望向对面的韩伯富。
“韩先生,”局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批文已核。即日起,军火出口总量先暂停,改由大洋洲贸易公司统管印度洋区域订单。”
韩伯富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从容的笑。他今日穿一袭深蓝绸衫,袖口绣着极细的银线,整个人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利刃,锋芒不露却自显锋利。
“将军辛苦。”他语气温和,语速不疾不徐,“三十厘的税,我接了。印度洋一年能走多少货,我心里有数。大洋洲公司替我背旗,我替国库背税,各得其所。”
局长把批文合上,推到韩伯富面前,指尖在“百分之三十”的数字上敲了敲:“这税,比旧例高出一倍不止,你就不怕利润被啃光?”
韩伯富轻笑,指尖在桌面轻点两下,像是在敲算盘:“将军,火绳枪在孟买能卖二十两银子一支,燧发枪能卖四十两。三成税,不过剥一层皮,剩下的还是肉。再说——”
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笃定:“税越高,门槛越高,能进来的就越少。我吃肉,别人连汤都喝不上。”
局长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刀刻:“韩先生做生意,向来把算盘打得比炮膛还精。既如此,批文你收好,半月内第一批货要到位,别让印度洋的买家等急了。”
韩伯富双手接过批文,指尖在朱红大印上轻轻一抚,像在确认温度。他直起身,笑容不减,语气却带着金石之音:“将军放心,半月之后,印度洋的潮水会把银子推回咱们港口。”
局长把批文折成一道锋利的折痕,却没有立刻递过去。
“韩先生,”他抬手示意厅里侍从退到门外,声音压低,却像铁块落在案上,“赚钱可以,红线不能踩。先说枪——火绳枪任卖,燧发枪仍列禁令;司法部盯得紧,谁碰谁掉脑袋,别怪我没提醒。”
韩伯富微微前倾,双手交叠在膝上,神色不变,只眸子里掠过一丝精光。
“将军放心,我记性好。燧发枪我连样品都不会带,免得惹眼。”
局长点头,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炮——十二磅以下可出,二十四磅以上一概禁运。买方若敢问‘更大口径’,你直接回绝,连价都别报。”
韩伯富轻笑一声,语气恭敬却笃定:“十二磅够他们在印度洋横着走了。再往上,那是攻城拔寨的家伙,我明白轻重。”
局长这才把批文递过去,目光如刀:“记住,禁令不是商量的余地。司法部的人可没我这副好脾气。”
韩伯富双手接过,指尖在朱印上轻轻一按,像是在确认温度。
“规矩我懂,也懂守。下次再来,只带十二磅的火炮和火绳枪,其余一概不碰。”
说罢,他起身一礼,转身时袍角掠过门槛,像一把收鞘的剑,锋芒尽藏。
军械局后堂的小门关上后,局长的副官——年轻的少校林锐——终于吐出一口长气。
他端着刚泡好的浓茶,递到局长手边,压低声音:“将军,韩伯富刚才那一步,走得可真险。”
局长接过茶盅,没有立即喝,只是用杯盖轻轻刮着浮叶,目光落在门缝透出的那一线夕光上。
“险?”他哼笑一声,“是胆子大。三十厘的税,再加每年上万支火绳枪、几十门十二磅炮的硬指标——换别人,早被数字吓退。”
林锐把声音压得更低:“属下打听过,洛阳城里原本有七家想抢这单,一听税额和底量,当场就打了退堂鼓。韩伯富却敢拍胸脯,真不知道他背后哪位阁老给他撑腰。”
局长终于啜了一口茶,苦味在舌尖炸开,像铁屑刮过铜片。
“撑腰的不止一位。”他淡淡道,“我收到军部和外贸部联署的批条,只一句:‘南洋大局,可交此人。’”
林锐咋舌:“那要是完不成指标……”
“完不成?”局长放下茶盅,杯底在案上轻磕一声,“他签字画押时,押的是大洋洲贸易行全部股契,外加个人人头。司法部的大牢正空着一排。”
窗外,最后一缕夕光被乌云吞没。局长望着渐暗的天色,语气里第一次带了几分感慨:“有勇气是一回事,能把勇气换成银子,又是另一回事。咱们只管收税,剩下的风浪,就看他韩伯富撑不撑得住了。”
夕阳把石板街烤得发亮,韩伯富却走得像踩在鼓点上。
他背着手,步子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青绸袍角在风里一甩一甩,像一面无声的旗。街边的椰影、驼铃、烤饼摊的油烟,都在他眼里变成了跳动的银票——每一缕烟都写着“火绳枪”,每一声驼铃都喊着“十二磅炮”。
“上万支?几十门?”
他在心里嗤笑一声,仿佛听见算盘珠子自己蹦跶。
“只要印度人的血还没流干,这生意就停不了。”
他抬眼望向远处港口:桅杆如林,白帆层层叠叠,像一张早已张开的巨网。
“西洋人想分一杯羹?行,让他们掏钱买我的杯。”
韩伯富指尖在袖中轻敲,像在敲一面看不见的战鼓。
“一年一万?不过开胃菜。真打起来,十万支也不够填壕沟。”
街角的孩童追着风筝跑过,风筝尾巴掠过他的靴面。他低头一笑,那笑意里带着商人特有的锋利:
“太平?那是汉国的太平。这世道,只要还有火药味,我的货舱就永远装不满。”
他加快脚步,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把已经出鞘、却尚未沾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