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烈日把黄土晒得发白,空气里飘着细碎的尘沙。
二十多名技术工人背着经纬仪、水平尺、钢卷尺和沉甸甸的标杆,沿着起伏的山脊一字排开,像一条被拉长的皮尺。汗珠顺着他们的脖颈滚进衣领,留下一道道盐渍。
“老周,这段坡降七米,坡度百分之四,要是硬挖填,土方得翻倍。”
年轻测量员小林把水平尺架在岩石上,眯眼对准气泡,声音被风刮得发飘。
队长老周把草帽往后一推,露出被晒得通红的额头,吐出一口沙尘:“翻倍也得干!总领大人说了,环线必须一环扣一环,差一厘米,后面铺轨都得重来。”
另一名工人把钢卷尺“哗啦”一声拉直,量完又皱起眉:“直线距离够了,可前面那道峡谷落差三十米,得架桥还是挖隧道?预算表上没写这么深啊。”
老周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线:“架桥太贵,隧道工期又长。先测,把数据报上去,让上面头疼去。咱们现在缺的是人——原本五十人的队,被抽走一半去挖煤,剩下我们二十八个,一天得量二十公里,脚都磨起泡。”
小林擦了把汗,苦笑:“再招三十个学徒?可学徒也得吃饭,粮票又紧。要不跟总务局说,把沿线征来的壮丁调一半过来扛标杆?”
老周摇头:“壮丁得先修路基。咱们只能自己咬牙。今晚把测量点加密,每人多跑两趟,明早太阳出来前把这段坡搞定。谁掉链子,晚饭就别想吃热汤!”
工人们齐声应和,铁锤敲在木桩上,“咚、咚、咚”的声音顺着山脊传出去,像给这条尚未成形的钢铁巨环敲下第一声鼓点。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荒原尽头传来低沉而有力的汽笛——“呜——”
四台崭新的工程蒸汽火车拖着长长的黑烟,沿着临时铺就的轻轨缓缓驶入工地。每台车头都漆着醒目的赤龙徽,锅炉外壁被炉火映得通红,像四头喘着热气的钢铁巨兽。它们依次停车,车轮与轨道发出铿锵的“哐当”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第一节平板车上堆满了十二米长的钢轨,银灰色的轨面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第二节敞车里垒着厚实的枕木,散发出松脂的清香;第三节车厢则装着成桶的铆钉、成袋的石子以及成箱的扳手和铆钉枪;最后一节车厢里,热腾腾的馒头、咸菜和绿豆汤正冒着蒸汽,为即将开始高强度作业的工人们提供第一口补给。
“卸货——!”
领工的哨声划破空气。早已等在轨道两侧的铁路部工人齐声应和,像一股涌动的铁流冲向车厢。他们喊着整齐的号子:“一二——抬!一二——落!”
十几名工人合力扛起一根钢轨,粗重的轨道在他们肩头微微弹跳,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却没人放慢脚步。钢轨被稳稳地放在已经夯实的路基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两名工人抬着铆钉枪,半蹲半跪在轨腰旁。一人托住滚烫的铆钉,一人扣动扳机——“嘭!”铆钉瞬间被压进钢板与枕木之间,火星四溅,像一场小型的焰火。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铆钉枪的节奏与远处蒸汽机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施工交响曲。
工程车头上的铜铃被司机拉响,提醒前方清道。司机探出窗口,满脸煤灰却笑得灿烂:“煤管够!水也足!四台车今天跑十趟,谁也别想偷懒!”
机车再次喷吐白烟,缓缓倒车,把下一节车厢准确停在预定位置。工人们像蚂蚁搬家般来回穿梭,钢轨、枕木、铆钉、石子在他们手里传递,节奏越来越快,口号越来越响。
烈日升到头顶,蒸汽机车的锅炉发出低沉的“咕咚”声,仿佛在为这场浩大的建设擂鼓助威。远处,已经铺就的钢轨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像一条笔直的钢铁长龙,正一寸寸向着地平线延伸。
午后,洛阳政务大楼顶层,阳光透过敞开的雕花窗棂,在柚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晃动的金影。江子锐把刚批完的公文推到一旁,抬眼便见铁道部部长周海推门而入,满脸尘土,靴边还沾着半干的泥点。
“总领,我得先给您请罪,也得请您救命。”
周海把军帽往桌上一放,帽檐立刻滚出几粒黄沙。他摊开一张皱巴巴的进度图,铺在江子锐面前,声音急切:“您看,环线全长两千八百公里,我们已把两万三千人分成四队,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掘土、铺轨、架桥。可即便昼夜轮班,日均推进仍不足十公里。按现在的速度,至少得再干二十个月。”
江子锐揉了揉眉心,示意他坐下:“缺水还是缺粮?”
“缺人!”周海双手撑在桌沿,俯身道,“路基、桥梁、隧道、铆钉、枕木……每一道工序都在等人。再给我四万劳工,我敢保证——一年内全线贯通;再多拖半年,雨季一到,沼泽段又得重来。”
江子锐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轻敲,像在算一笔无形的账。窗外远处,第一辆工程火车正拖着长笛驶过试验线,白烟在蓝天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线。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预算呢?”
“追加七百万两。”周海咬牙,“其中三百万用于招募新工,四百万追加钢轨、枕木、铆钉和蒸汽机车头。”
江子锐翻开财务部的最新收支表,眉头皱得更紧。半晌,他把表格合上,抬头时眼底已是一片决断:“周部长,我给你批条子:先招人,后算账。四万劳工,七百万两,一分不少。你今晚就派人去各州府贴告示,凡愿来干铁路的壮丁,日薪按现行标准再加一成,粮票管饱。”
周海猛地站直,眼里闪着光:“总领,财务部那边……”
“我去说。”江子锐摆摆手,“李威要是敢皱眉,就让他跟我一起下工地扛枕木。铁路是国之动脉,钱可以再挣,时间拖不起。”
周海啪地敬了个军礼,声音洪亮得像汽笛:“属下领命!四万新工,七百万两,一年内把钢轨铺到最后一道山口!”
江子锐起身,把批好的红头文件递过去,语气放缓:“去吧。记住,人招来后先体检、分班、培训,别让蛮干坏了工地的节奏。半年后,我要坐着我们自己的火车,从洛阳一口气到最西边的关隘,不换乘、不等风。”
周海双手接过批文,转身时脚步生风,靴跟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门外的走廊里,他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条即将延伸到天边的钢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