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夷州港口的暑气被海风吹得微微摇晃。栈桥尽头,几艘福船缓缓抵岸,帆面鼓胀,船舷斑驳,与平日商贾的船只并无二致。几名码头工人正欲上前搭跳板,却猛地刹住脚步——
先是一名身着青袍、头戴乌纱的官差踏上踏板,紧接着,一排铁甲士兵鱼贯而出,胸前的铜镜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铁甲碰撞声连成一片,像骤雨砸在铁皮屋顶。港口瞬间凝固,空气仿佛被抽走一半。
“官船!”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声音被热浪撕得破碎。下一秒,铜锣“当啷”巨响——警报拉响!
码头尽头的守望塔上,红旗猛地被扯到顶端。原本懒散的搬运工四散奔逃;正在计数的账房先生把算盘一扔,滚落木箱,珠子噼啪乱响。堡垒石墙上的炮门轰然开启,铁轮碾过轨道的闷响中,一门门二十四磅黑黝黝的炮口探出垛口,像一排沉默的獠牙。
“上膛!”
港口守卫队的哨子尖锐地划破热浪。三十余名海军战士从阴凉处跃出,燧发枪齐刷刷地端起,枪口对准船头。枪机“咔哒”一声,火石与铁轮擦出细碎的火星。舵手扔下缆绳,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咚”。
福船甲板上,铁甲士兵的长刀已半出鞘,青袍官差却抬手示意稍安。海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一块鎏金的牙牌——大明官印。此刻,牙牌在烈日下闪着冷光,像一面无声的旗帜,把紧张的气氛推到顶点。炮口、枪口、刀口,三方对峙,只剩浪潮拍岸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正午的烈日把码头铁板晒得发烫,空气像一锅煮沸的盐水。熊文灿一脚踏上栈桥,绯红官袍下摆扫过木桩,胸前的孔雀补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他抬手示意身后披甲亲兵放下刀柄,声音洪亮却带着闽地口音的温软:“诸位莫慌!福建总督熊文灿奉命而来,只谈要事,不动刀兵!”
铁甲亲兵们闻声齐刷刷将刀背转向身后,动作整齐得像一阵风掠过芦苇。港口守卫的燧发枪枪口微微下垂,却仍保持半弧阵型。海军下尉赵安快步上前,军靴踏得木板“咚咚”作响,抬手敬了个标准的汉式军礼:“总督大人!夷州港口欢迎贵客,但按章程——”他指了指岸边新立的木牌,上面用朱漆写着“外客入城不得携兵刃”,“请诸位卸下兵甲,随我至迎宾馆暂歇。张省长日前巡视南湾盐田,最快三日后方能返城,期间一应起居由我部照料。”
熊文灿捋了捋胡须,爽快地点头:“客随主便。”说罢亲自解下腰间佩剑,双手递与赵安。剑柄上鎏金的“闽”字在阳光下闪了闪,像一枚无声的印信。亲兵们见状,纷纷解刀解甲,铁器堆在栈桥一侧,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不远处,几艘刚从福建驶来的福船正靠岸卸货。船老大老陈探出半个身子,瞪圆了眼:“那不是熊督台?怎么跑到夷州来了?”
旁边搬米的伙计压低嗓门:“听说朝廷要加海税三成,商船都快跑空了。督台亲自来,八成是来谈减税的。”
老陈咂舌:“减税?我看是来借粮的!咱这一船糙米,怕是要被‘借’去填军仓喽!”
渔船群里也炸开了锅。摇橹的阿贵把斗笠往上一推,冲隔壁船喊:“喂——看见没?大明官老爷都坐福船来了!咱夷州现在是块香饽饽,连总督都得低头哈腰!”
老渔夫阿旺嘿嘿直笑:“低啥头?刚才那下尉说了,进城得先缴刀!咱们摇船的只管看热闹,回头把这事讲给婆娘听,保准她三天合不拢嘴!”
栈桥上,赵安已引着熊文灿一行往迎宾馆方向走。卸下盔甲的亲兵们排成两列,赤红的里衣在烈日下像两排移动的火焰。港口守卫的燧发枪终于垂下枪口,有人悄悄松了口气,把汗湿的掌心在裤腿上蹭了蹭。远处,渔民们把网高高抛起,银色的鱼群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像为这场意外的相遇撒下一把无声的掌声。
福船·甲板下层闷热得像口倒扣的铁锅。
三十多名大明水师兵丁挤在阴影里,汗味混着桐油味,黏在喉咙口。火长蹲在桅根旁,手里攥着半截发黑的竹篙,眼睛却死盯着跳板——那里空空荡荡,总督的背影早被迎宾馆的灯笼吞没。
“老韩,你说……汉国人会不会趁夜里摸上来?”一个年轻的旗军把火绳枪抱在怀里,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这船要是被拖走,咱们回去就得掉脑袋。”
“放屁!”老韩是舵工,掌纹里嵌满盐渍,“他们真要抢,下午就动手了。你没瞧见?人家炮口一转,咱们这船就成柴火。”
话虽硬,老韩的手却不停摩挲着舵柄上的裂纹——那是去年台风留下的疤。他清楚,这条船是福建水师最后的体面:
龙骨用的是二十年前的老杉,接缝处灌的是糯米灰浆,一跑远洋就渗水;
帆索还是麻绳,浸了海水就沉,汉国船早换了南洋椰棕缆;
货舱浅得可怜,盐、米、火炮混装,浪头一打就得扔货保船。
更远处,汉国海军的巡逻小艇正绕着外港兜圈子——近海风帆战舰,像条不耐烦的鲨鱼。它的尾浪扫过来,福船便轻轻一晃,桅杆吱呀一声,仿佛自己都不好意思。
“要不……把火药桶抬到舱底?”年轻的旗军又提议。
老韩没吭声,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那艘风帆战舰的炮窗黑黝黝的,像在打哈欠——它甚至懒得把炮口对准这边。
甲板另一侧,几个老卒正偷偷数着干粮袋里的米,一粒一粒数,仿佛数完就能变出第二条船。他们不知道,在汉国造船部的图纸上,这种福船早被标成“内河\/近岸过渡型”,备注栏里只有一句话:
“建议拆解,木料回收做码头垫板。”
熊文灿立在窗后,湘妃竹帘半卷,一缕灯油香混着烤蚝的咸腥溜进鼻尖。
外头是夷州城最热闹的“永安街夜市”。一入夜,整条长街像被谁点燃的灯芯,橙红火舌一路舔到城脚。
“刚下蒸屉的蟹黄汤包——咬一口流油嘞!”
“南洋椰糖、暹罗象牙糖,不甜不要钱!”
“冰镇甘蔗水、冰镇甘蔗水!加冰加冰——”
街口第一家是汉国新式“玻璃棚”铺子,四壁嵌着透亮的洋玻璃,灯球一照,亮得晃眼。里头卖的是“自鸣钟”,铜摆来回晃,叮叮当当响得人心痒。隔壁却是老闽南人开的卤味摊,油锅里咕嘟咕嘟冒泡,卤大肠、卤豆干、卤鸭腱子挂成一排,油光把灯笼映得像块刚擦亮的铜镜。
前面小巷拐出两个金发荷兰水手,一人端一盘“臭豆腐”,捏着鼻子往嘴里塞,辣得嘶嘶抽气;再往前,两个倭国行脚僧盘腿坐在蒲团上,守着一只小炭炉烤秋刀鱼,鱼皮“滋啦”一声卷边,盐粒在灯火里像碎银。
更远处,一排排竹棚底下挂着红纸灯笼,灯笼上各写“川、湘、闽、粤”字样。川棚里红油辣子呛得行人直咳;湘棚里腊肉金黄,刀起刀落“嗒嗒”响;闽棚卖蚵仔煎,铁铲敲铁板“当当”像战鼓;粤棚则挂一整只烧猪,皮脆得轻轻一碰就裂。
穿对襟汉服的本地少年举着风车乱跑;裹头巾的印度商人推着一车胡椒,边走边用生硬的闽语吆喝;黑衣的西班牙传教士踮脚看皮影戏,看得太入神,兜帽被灯油烫了个小洞。
而维持秩序的汉国士兵,只在街口站成两列,火枪背在肩,靴跟“咔哒”一声并紧,目光掠过人群,却无人躲避。摊主甚至随手递上一串烤肉,士兵笑着摆手,继续巡逻。
熊文灿指尖捻着胡须,越捻越慢。
这景象,在大明早已绝迹。
他想起上月福州城外,饥民围着粥棚,为半勺稀粥打破头;想起江西蝗灾后,树皮被啃得精光,夜里只剩哭声;想起南京皇城,日落即净街,更鼓一响,万户如墓。
此刻,灯火却像一条滚烫的河,从夷州城心一直流到窗根下,把他脚底的寒气一寸寸逼退。
“灯市……竟至三更不息。”
他喉头发紧,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若我大明亦有此夜,何至饿殍千里?”
窗外,一个汉国小女孩踮脚卖糖画,师傅手腕一抖,一条金龙跃在麦芽糖上,龙须颤颤。
金龙被灯火映得透亮,像一尾真的小火龙,顺着竹竿爬进夜色,也爬进熊文灿浑浊的眼睛里。
他慢慢放下竹帘,回头望向空荡的客房——檀木桌上,一盏孤灯,一壶冷茶;而窗外,人声鼎沸,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