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被太阳拨开,像一层被掀开的纱。张志远打着哈欠,从工棚里钻出来,靛蓝官服下摆沾着夜露,一脚踩在夯土上,发出“嚓”的轻响。
面前的大水库工地已是一片沸腾。两百多丈的围堰合龙处,赤膊的汉子正喊着号子夯土;十几架链式斗车在木轨上“哐当”来去,翻斗一扬,碎石如雨落进坝心。更远的地方,一排竹制渡槽正往新筑的泄洪闸里试水,水花溅起七色彩虹,孩子们追着彩虹跑,笑声撞在岩壁上“嗡嗡”回荡。
“张省长!”
工程总监工老林戴着藤帽小跑过来,手里攥着一张刚描好的“暴雨分流渠草图”,墨迹未干。他身后跟着三名年轻人,一个平埔少年、一个闽南后生、一个客家小伙,三人各抱一捆竹尺,脸上一样晒得黝黑,汗珠顺着鼻梁往下淌,却都在笑。
“泄洪闸今天能合页,再有两日夯土加固完毕,就算连下十天暴雨,也能保下游三万六千亩稻秧。”老林声音沙哑,却掩不住得意。
张志远蹲下,用手指抠了抠新浇的灰浆,放到鼻尖闻了闻,点头:“水泥掺石灰三成,黏得住。”
起身时,他看见那三个年轻人正互相递水——平埔少年拧开竹筒,先递给客家小伙;闽南后生又把自己那筒塞回他怀里,三人咕咚咕咚喝,谁也没分彼此。
张志远忽然有些恍惚。
半年前,这里是各据一方的界沟;每逢争水,锄头与砍刀齐飞,血顺着田埂染红小溪。如今,登记册上只剩同一栏籍贯——“汉国·夷州省”。他们一起上学堂、一起服民兵、一起挑土筑坝,连名字都取成了“汉、平、家”三字并列的复名,再没人追问谁的祖上来自哪座山、哪条溪。
他抬手遮在眉前,望向远处插着红旗的取水口。
阳光下,旗面鲜红,像一条被风扬起的血脉。
“从前写公文,要标‘什么屯丁’、‘什么籍垦户’,”张志远低声自语,像在跟晨风说话,“如今只写‘夷州省公民’,反倒省墨,更省心。”
老林没听清,凑过来:“省长说什么?”
张志远笑着摇头,拍了拍老林的肩膀:“没什么,只说——等这水库完工,夏汛再大,也冲不垮咱们‘一个名字’的堤。”
说罢,他弯腰拾起地上一块碎石,扬手抛向坝心。碎石落进新浇的混凝土,“噗”一声,被灰浆吞没,再也不分彼此。
日头已经爬得老高,薄雾被晒得发白,水汽混着灰浆味儿在工地飘荡。张志远正弯腰检查泄洪闸的铰链螺栓,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像一串滚落的碎石,把夯土号子都压了下去。
“张省长——!”
声音穿过坝体,带着微微的回声。张志远抬头,只见一名身着蓝布短褂、脚蹬粗布快靴的年轻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正是迎宾馆的管事小唐。小唐的帽子歪到一边,额前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滚,手里还攥着缰绳,缰绳那头的枣红马鼻孔大张,喷着白沫,显是一路疾奔而来。
“小唐?”张志远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迎上前两步,“这么急,是城里走水了还是盐仓塌了?”
小唐一边喘,一边把缰绳往旁边树桩上胡乱一绕,急急行了个半揖:“回省长话,都不是。是大明来的那位——福建总督熊文灿熊大人,天刚亮就等在迎宾馆正厅,说要即刻见您,有‘要事相商’。小的不敢怠慢,赶紧骑马赶来。”
张志远眉梢一挑,眼角余光扫过仍在夯土的工友们。老林正挥着手示意暂停,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好奇里带着点担忧。张志远冲他们摆摆手,示意无妨,随后压低声音问小唐:“熊文灿?他可有说具体何事?”
小唐抹了把汗,摇头:“只说是‘关乎闽台两地民生’,其余半个字也不肯透。看那神色,倒像是真有急事,可又不像兵戎相见的样子——毕竟他把随身的亲兵都留在馆外了。”
张志远心里咯噔一下。
他与熊文灿,一个是汉国委任的夷州省长,一个是明朝堂堂闽浙总督;两边疆域虽近,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国”与“朝”之藩篱。平日里公文往来都慎之又慎,如今对方竟亲自离省跨海,大清早堵上门来,实在不合常理。
“谈民生?夷州如今归汉国版图,田赋、盐政、海贸自有章程,与他福建何干?”张志远心里嘀咕,面上却没露声色,只对老林喊了一嗓子:“老林,泄洪闸的销钉再加固一遍,我回城一趟,最快傍晚折返。”
老林应得干脆:“省长放心,有我看着。”
张志远翻身上马。那马是夷州本地矮脚山马,腿短却耐力足,一抖鬃毛,便小跑起来。小唐也跃上枣红马,两骑一前一后冲下土坝,踏起黄尘。
路上,小唐忍不住侧头问:“省长,熊大人这回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小的在馆里听差,也见过不少官,可他今儿个一不摆仪仗,二不穿公服,只带四名亲卫,静悄悄进城,倒像是……倒像是怕惊动谁似的。”
张志远望向前方,官道尽头海天一线,日光把浪尖镀成碎银。他轻勒缰绳,让马速稍缓,声音散在海风里:“怕惊动的,也许不是我们,而是福州城里的某些人。熊文灿若真为减税、借粮、通商而来,大可发官牒、派幕僚,何必亲涉风涛?除非——”
他顿了顿,眉心微蹙,“除非他想谈的,是连朝廷都不便明言的事。”
小唐听得心里发紧,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工地:夯号子声重新响起,像低沉的鼓点。而前方,夷州城的飞檐在日光里若隐若现,仿佛一张刚刚摊开的宣纸,正等谁来落第一笔。
两骑绝尘,直奔城门。
迎宾馆的正厅高阔,南洋来的柚木大梁被海风常年吹拂,泛出一种温润的金铜色。熊文灿坐在东窗下的酸枝官帽椅上,手边一盏冻顶乌龙已凉透,仍一口未饮。阳光透过百叶窗棂,在他绯红补服上切出一道一道细长的光栅,像把大明律例里那些“寸板不许下海”的条陈,硬生生勒进他眼里。
厅里进出的人潮一刻未停——
一个穿藏青对襟短褂的汉国海关书记,抱着一摞盖火漆的税单,小跑着撞进柜台,袖口里掉出半截铅笔,被后面的人弯腰捡起顺手插回他耳后,动作熟稔得像街坊递葱。
两名缠头巾的阿拉伯商人用蹩脚的闽南话争执着什么,怀里抱着成色极好的龙涎香,随身的黑奴少年把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一个戴圆框眼镜、别着“洛阳造船厂”工牌的青年,正拿一截粉笔在照壁上画示意图,给围观的荷兰船长讲解“新式铜皮包舵”能减少多少转舵半径;荷兰人听完连连点头,当场掏出小本子记。
更远处,一位倭国女翻译官踩着木屐“哒哒”而过,怀里抱着一叠日文合同,边走边回头朝身后的暹罗米商喊:“三成定金,银票汉国银行见票即付!”
嘈杂却有序,像一部上了润滑油的庞大机器。熊文灿的目光追随着那只从柜台滑到耳后的铅笔——如此细微的动作,竟无人呵斥、无人盘查,人人都忙着“做买卖”,而非“防彼此”。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袖中那封用黄绫裹着的密函——里头是崇祯皇帝朱笔亲批的“酌开漳泉洋禁,以济粮饷”草诏,墨迹尚新,却烫手得很。大明说禁海,可福州河口夜夜有“乡绅巨室”的私帆挂月而出,满载生丝、瓷器,换回胡椒、象牙、番银;巡按御史的船就在旁边泊着,灯却熄得恰到好处。熊文灿想起自己府里那几艘“以漕运为名”的沙船,嘴角不由浮起一丝苦笑:
“都在做,却无人敢像此地一般,把‘做’字堂堂正正写在门楣上。”
此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汉国孩童举着风车从厅中跑过,风车叶是薄铁片冲压的,转起来叮铃脆响。孩童撞到他膝盖,风车停了,抬头冲他咧嘴一笑,又跑开。熊文灿忽觉心头一轻——那笑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官老爷”三个字。
他抬眼望向高悬在厅门上的匾额——
“四海通津”。
金漆隶书写得酣畅淋漓,仿佛把这四个字抛向海面,任其随波而去,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