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太阳把石板路晒得发白。张志远骑着那匹矮脚山马穿进城门,一路泥点飞溅。到了自家小院,他把缰绳往枇杷树一甩,靴子“咚咚”踩过天井,留下一串土印。
屋里,妻子正在灶间晾凉茶,见他进门,笑着摇头:“又是一身泥,工地都快成你第二办公室了。”
张志远把外衣一脱,顺手往木桶里一扔:“熊文灿还在迎宾馆,我得赶紧换身能见人的。”
他拉开竹衣橱,挑了件月白交领短衫,下配藏青褶裥长裤——汉国公务员的常服,领口暗绣“夷州省”三字。换好衣服,又拿湿布擦了把脸,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这才推门小跑出去。
迎宾馆门口,两个穿靛青制服的接待员正守着。见张志远快步而来,其中一人立即迎上:“张省长,客人已在二楼小会议厅。”
张志远点头:“安排得好。劳烦再跑一趟,请省府各局派一名代表过来,十分钟内到齐。”
接待员应声而去,脚步轻快。
张志远上得二楼,另一位接待员替他推开槅门,轻声补一句:“茶水备妥,冰镇的。”
“辛苦了。”张志远整了整袖口,跨进厅内。
熊文灿陷在软松的沙发里,整个人像被一团温热的云托住。
冰茶盏贴着他掌心,凉意顺着血脉往胸口爬,却怎么也压不住脑海里那股焦躁的热浪。
窗外,夷州城的午后依旧明亮:
穿短袖衬衫的少年街道跑过,手中的风铃叮咛作响;
戴藤编遮阳帽的妇人牵着孩子,孩子舔着冰镇甘蔗汁,一路滴下甜水;
街对面,蓝白遮阳棚下,摊贩把一块块金黄的海蛎煎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油花四溅,像一场即兴的焰火。
这一幕幕,和此刻他脑中福建的灰黑底色,叠成了刺目的对比。
他闭上眼,耳边却立刻响起另一种声音——
——“咚、咚、咚……”
那是福州南台山下粥棚外,饥民用指节敲空锅的声响。
声音由远及近,连成一片,像暴雨前密不透风的鼓点。
有人倒在鼓点里,再也没起来;
有人把草根塞进牙缝,嚼得满嘴绿汁,仍止不住腹部绞痛时的呻吟。
他想起昨日离开省城前夜,巡按衙门后院抬出的那排芦席。
席子太短,露出乌青的脚踝,脚踝上拴着草绳,草绳另一端系着木牌:
“男丁,年约三十,饿殍。”
风一吹,木牌撞在石板地上,“哒哒哒”,像催命更鼓。
“再这样下去……会人相食啊。”
熊文灿喃喃出声,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冰茶盏在指间轻轻发抖,盏壁凝出的水珠滚落,滴在他补服前襟,晕开一小片深色,像极了闽江洪水退后留在城墙上的泥痕。
他又想起沿海——
福宁镇外,倭贼的小早船趁着汛期涨潮,一夜之间连破三村。
火光冲天,黑烟把月亮熏成铁锈色。
翌日清晨,沙滩上只剩被割断的缆绳和半埋进沙里的襁褓。
襁褓上绣着“福”字,却已浸成暗红。
巡检报来的数字冰冷:
“男丁二百三十七口被掳,妇孺无算,米盐布匹劫掠一空。”
“倭贼退时,放言:‘明土饥馑,取之如拾遗。’”
熊文灿猛地睁开眼,瞳孔里映出窗外明亮的夷州街景。
阳光落在地毯上,像铺了一层碎金;
而福建的稻田,此刻正被蝗虫啃得只剩光杆,杆子在风里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空响,像无数根骨头在鼓掌。
他抬手按住眉心,指背青筋暴起。
“同一片天,同一片海……”
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锈铁。
“为何此处能车水马龙,而我福建却饿殍遍野,倭寇如狼?”
冰茶已温,凉意全无。
熊文灿把茶盏放回几上,杯底与瓷托相碰,“叮”一声轻响。
那声音在空荡的小会议厅里荡开,像一粒石子坠入深井,回声悠远——
提醒他,这声脆响,也许就是最后一块能抓住的浮木。
张志远轻推槅门,一阵带着冰茶凉意的穿堂风先迎面扑来。
熊文灿坐在靠窗的软松沙发上,手肘支着膝盖,目光仍黏在窗外的热闹街景上,像被什么无形的线牵着。直到张志远低低咳了一声——
“咳,熊督,久等了。”
熊文灿猛地回神,连忙起身。补服上的孔雀纹在灯下微晃,他拱手作了个汉国通行的平礼:“张省长,叨扰叨扰。”抬眼细看,只见对方不过三十出头,月白交领短衫束在藏青长裤里,鬓角修得利落,眉眼间全是水边日照晒出的健康气色,不由感慨:“没想到把夷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的父母官,竟如此年轻。”
张志远朗声大笑,眼角弯成两道弧:“少年有志不在年高,熊督这句夸奖我可记账了。”
一句话把拘谨冲散,两人同时笑出声。笑声未落,门口的工作人员已端来黑漆托盘——
第一碟是“凤梨酥”,金黄酥皮裹着微酸的土凤梨馅,表面还烙着一枚小小的龙形火印;
第二碟“绿豆糕”,切成骰子大小,入口即化,带着淡淡薄荷香;
第三碟“椰丝球”,滚圆雪白,一口咬开,椰奶混着炒熟的芝麻粒在舌尖爆开;
另配一壶冰镇的柠檬香茅水,杯壁凝着水珠,像刚捞起的山泉。
两人隔着矮几落座。熊文灿捻起一块凤梨酥,酥皮簌簌落在掌心,他忙用茶托接住,自嘲道:“在福州忙得脚不沾地,连口酥饼都顾不上。今日倒托张省长的福。”
张志远给他续上香茅水:“尝尝这水,本地香茅加台南柠檬,解乏最好。”
熊文灿啜一口,冰凉的酸甜从喉咙一直滑到胸口,他舒了口气,望向那一碟椰丝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这椰丝,是旧港来的?”
“对,旧港华侨船队直运,椰肉榨油后的边角料再加工,不算名贵,却是零浪费的示范。”张志远笑着捏起一颗椰丝球,指尖沾了点碎屑,轻轻一弹,“夷州如今讲究‘物尽其用’,跟咱们省府的口号一样——把每一分资源都用在百姓身上。”
熊文灿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外壁的水珠,目光在凤梨酥的火印上停留片刻,低声道:“若我福建也能如此……”
话到一半,他收住,抬眼与张志远对视。
张志远眸色清亮,仿佛看透未竟之语,却只笑着把碟子往他面前再推一寸:“先吃,吃饱了再谈事。夷州的点心管够,也管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