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只剩茶勺碰杯的轻响。
熊文灿把茶杯稳稳放回碟心,杯底与瓷托轻轻一磕,像给自己鼓了鼓劲。
“张省长,”他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我们打算放开福州南台港口,与贵国建立正式贸易通道。”
张志远正拈着一块凤梨酥,指尖蓦地停在半空。
南台港?大明开海?
脑海里像有一道闸门被突然提起,惊浪拍岸。可下一秒,理智又把浪头压回胸腔:朱由检的海禁是他亲笔下旨,连郑芝龙的船都要挂“海盗”才敢出海,如今竟要自开一道口子?
他抬眼,目光直直撞进熊文灿眸底。
后者眼底血丝纵横,却闪着近乎孤注一掷的亮——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知道这话突兀,”熊文灿嗓子发涩,“可闽省今年春旱、夏涝、秋蝗,仓廪见底。朝廷粮饷一拖再拖,倭寇又趁火打劫……再不开口,我怕福州城外先乱起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前倾,补服的孔雀纹在灯下折出一道暗纹,像鸟羽忽然收拢。
“我们只有一个条件:贵国的粮价,须低于市价一成。”
话音落地,空气像被细线勒了一下。
张志远指腹摩挲着杯沿,冰凉的水珠滚进掌心,凉意顺着腕骨往上爬。
低于市价一成?
这意味着汉国粮船要贴补闽省,贴补的银子最终得从本省财政、从农户腰包里扣。
一丝不悦像薄刃划过心口,他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却在抬眸瞬间又展平。
“熊督,”张志远把茶杯凑到唇边,借一口柠檬香茅水压住情绪,声音温温淡淡,“粮价的事,牵涉农户、仓储、运费,不是一句话能定。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升腾的细小水汽,看向对面那张疲惫的脸,“海禁一开,朝廷可有明旨?若半途又收,汉国商船岂非陷两难?”
熊文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
你们皇帝今天开,明天会不会再关?
粮价优惠,你们拿得出对等的好处吗?
可脑海里又闪过福州城外那一排排饿得发绿的灾民,闪过倭寇掠走后空荡的渔村。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得近乎恳求:“旨意……正在路上。最迟十日,会有内阁札付。至于粮价补贴,闽省愿以樟脑、蔗糖、铜料折抵,绝不叫贵省吃亏。”
说到最后一句,他嗓子发哑,像把尊严也一并折了进去。
张志远看见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狼狈,心口微微一沉。
这是一省总督,却像站在悬崖边求人递绳子。
厅角的座钟“嗒”一声轻响,时间被拉回现实。
张志远放下杯子,指尖在杯口敲了敲,声音轻而稳:
“好。樟脑、蔗糖、铜料的折抵比例,我们另拟细则。粮价——我做主,先让三成。若十日内贵国内廷无反覆,再谈长期。”
熊文灿肩膀一松,仿佛卸下千钧。
他抬手,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多谢”。
张志远微微颔首,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
三成让利,是情分,也是筹码;
开海这道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厅里静得只听得见座钟秒针的“嗒嗒”声。
张志远把茶杯往桌心轻轻一推,杯底与瓷托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熊督,”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感谢的话先收一收。汉国的粮,不会先装船。”
熊文灿刚松开的肩膀又微微绷紧。
张志远抬眼,目光像一把刚出鞘未沾血的刀,亮而薄。
“第一,我要看到福州南台港口真正开闸——不是公文,是船。十日内,至少十艘闽籍商船离港,挂着‘允许通商’的新旗,去向、货单、回执,一份不落送到夷州海关。”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敲了两下,声音低却清晰:
“第二,三成让价,用樟脑、蔗糖、铜料折抵。比例按汉国港口到岸价算,不议价。交割地点在南台港外锚地——我方护航舰只到场,才签字过驳。”
熊文灿喉结微动,刚想插话,张志远已经继续,语速放慢,却字字带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所有细节,由双方代表团坐下来逐条敲定。十日内谈不完,就二十日。谈不妥——”
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像水面浮冰。
“谈不妥,粮船一条也不会北上。熊督,汉国不缺这一单买卖,但闽省的饥民,怕是等不起下一个荒年。”
话落,厅里空气仿佛骤然降温。
熊文灿指尖微颤,半息之后才吐出一句:“明白。”声音低哑,却带着被刀锋逼出的清醒。
夕阳把迎宾馆的石阶镀上一层暗金色。熊文灿的背影在长廊尽头拐了个弯,绯红补服的一角被风掀起,像一截即将熄灭的火。张志远立在门廊下,双手背在身后,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大腿,直到那抹红彻底消失在拐角。
他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大明……到底还是有人肯拼命的。”
话音落下,眉间却浮起一点遗憾的纹路,仿佛看见一把好刀被生生插进锈蚀的刀鞘里。
“张省长?”接待员小唐轻声提醒。
张志远回过神,吩咐:“餐食照旧,热水、冰饮都别断。他们想逛夜市,派个人跟着,别惊动百姓。”
小唐点头应下。
张志远整了整衣襟,转身走下台阶。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一声比一声远。
最后一缕夕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墙上,像一道不肯折的笔划,最终也隐入了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