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张志远刚要张口,门“咔哒”一声被推开。
周海和陈勇一前一后跨进来,肩章上的金线被灯光映得发亮。两人听见熊文灿方才那番慷慨陈词,眼角同时抽了抽,目光在半空里轻轻一碰——像两只憋笑的海鸥,翅膀抖了一下,又迅速收拢。
陈勇低头摸了摸鼻尖,掩饰嘴角那抹几乎要裂开的弧度;周海则把军帽往臂弯里一夹,清了清嗓子,把笑意压进胸腔,转而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
“熊先生,”周海上前半步,声音爽朗,“既然贵方有如此信心,我作为第一舰队司令,当场就可以拍板——”
他抬手在桌面轻轻一叩,“明日拂晓,我部可以派遣二艘护卫舰加旗舰‘定远’号,全部升帆。咱们两军并肩,沿闽江口一路向南,把敢冒头的倭贼逐岛逐礁清个干净!”
话说得铿锵,却连一个重音都没落在“船小炮弱”四个字上。
张志远原已微张的嘴又合上,目光在周海与熊文灿之间打了个转,最终只是端起茶盏,借一口温吞的茶水把未尽之言咽回肚里。
会议室里的空气骤然绷紧,像拉满的帆绳。
熊文灿“唰”地起身,椅脚在地板上刮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周司令,一言为定!”他声音高亢,带着闽地口音的尾音在厅里撞出回音,“给我十日,我调足够数量战船,聚兵闽江口。到时候,可别让我看见汉国战舰缩在港里看热闹!”
陈勇本抱着胳膊倚墙,闻言嗤地低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所有人听见:“缩在港里?老郑家(郑芝龙、郑芝虎)当年被我们追到东沙礁,连旗子都来不及卷;林道嘉在南澳外海被我们二十四磅炮掀了三艘座船,跳海逃命的时候,可没见谁尿裤子。”
他斜睨熊文灿,嘴角挂着一点少年人的挑衅,“我只怕到时候贵军炮火一响,风向一变,你们的小福船倒先挤成一堆,反过来求我们拖带。”
熊文灿耳根瞬间涨得通红,手本能地按在腰间空剑鞘上,骨节泛白:“黄口小儿,休得猖狂!我大明水师当年在澎湖、在料罗湾驱逐倭寇时,你们——”
“陈勇。”
周海一步横插在两人中间,声音不高,却带着铁锚坠海的沉稳。
他先朝陈勇抬了抬下巴,示意闭嘴,随后转身面向熊文灿,语气放缓,却字字清晰:“熊先生,陈副官年轻气盛,言语冒犯,还请海涵。
但请记得——十年前,贵我双方曾在南澳外并肩轰走过倭贼,那一仗的火药味,我至今记得。
今日再携手,不为争高低,只为保闽海、夷州一线平安。
十日之后,我第一舰队准时起锚,届时旌旗相望,炮口一致向外,可好?”
一句话,把剑拔弩张的火星按进了水里。
熊文灿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几下,最终重重一点头:“好!十日之后,闽江口见。”
夕阳最后一道金线从窗棂滑走,屋里只剩吊灯昏黄。
熊文灿抱拳,绯红补服下摆随动作扬起,像一面收拢的旗。
“十日后闽江口,谁是英雄谁是怂包,一眼便知。”
话说得铿锵,却带着刻意压低的挑衅。
张志远只得苦笑抬手:“熊督慢走,十日后见。”
周海和陈勇也顺势点头,目送那背影转过走廊,靴跟踏在木地板上,咚咚声一路远去,直至消失。
门一关,屋里空气像被抽走半口。
周海曲指轻敲桌面,嗒嗒两声:“老陈,收着点。咱们还要跟大明做樟脑、蔗糖生意,别把人气得翻脸。”
陈勇撇嘴,低声嘟囔:“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股‘船小志大’的劲儿。”
张志远却倚窗,望着夜色里逐渐融化的灯火,忽地笑了一声。
“老狐狸。”
他转身,指尖在地图上闽江口轻轻一戳,“你们真当他一时气不过?他巴不得我们跳进去。”
周海挑眉:“什么意思?”
张志远把灯芯拨亮,让光圈落在海峡那条细线上:
“他只要一句‘汉国已答应并肩作战’,福州城里的户部和兵部就再没人敢拖后腿——粮饷、火药、民夫,全会跟上。咱们呢?不过出动三艘战舰:旗舰‘定远’号,加二条护卫舰。熊文灿却能把整个闽省的水陆资源都绑在同一条绳上。这买卖,他赚大了。”
周海听完,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摇头把军帽往桌上一扔:“得,咱们还是被他拉下水了。”
张志远耸耸肩,眼里闪着一点狡黠:“水是要下的,但怎么游,得按我们的节奏。十天后,记着把舰队摆在闽江口外二十里,风向、潮汐、补给线全算好——别让老狐狸真把咱们当枪使。”
灯影下,两人对视一眼,笑意里带着同样的警惕;而走廊尽头,熊文灿的脚步声早已融进夜色,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悄悄系住了远港的桅杆。
夜里,灯塔的光柱在港面上扫过,像一把缓慢移动的银色长刀。
司令部二楼的作战室里只点一盏鲸油灯,周海把海图摊在桌面,指尖压着闽江口外二十里那片深蓝。
“陈勇,”他低声开口,声音被灯火映得沉稳,“传令南部分舰队:三日后卯时出港。”
陈勇立正,手里的小本子已经翻开。
“作战序列——旗舰‘平远’号三级战列舰,配两艘护卫舰,其余三艘留守夷州港,保证后路。”
周海一边说,一边用铅色笔在海图上画出一道圆弧,“目标:闽江口外二十里,巡弋半径二十里,见倭即击,不见倭亦不停锚。”
陈勇抬头:“司令,登陆的事?”
“不上陆。”周海斩钉截铁,笔尖在圆弧外重重一点,“老狐狸算盘多。咱们船坚炮大,就在水里说话;一脚踏上泥滩,谁知道他备的是庆功酒还是绊马索。”
陈勇咧嘴一笑,啪地合上本子:“明白,炮口对外,靴跟不沾泥。”周海把海图折好,递过去:“让各舰长今晚就校对风向、潮汐,弹药补足,淡水多准备一些。三日后,日出即起锚。”
灯光下,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豪言,只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