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潮初涨,夷州港的灯标在雾里缩成一粒橘红。
熊文灿踩着湿滑的踏板登上福船,鞋底磕在甲板上的声音短促而脆。
“起锚!”他低喝,嗓音被海风磨得沙哑。
铁锚“哗啦啦”离水,帆索同时收紧,老旧的福船像一匹被鞭子抽醒的瘦马,缓缓掉头。
桅杆吱呀作响,十门小炮在月光下排成一列沉默的牙齿。
熊文灿立在艉楼,手扶冰凉的舵柄,目光穿过黑沉沉的海面,嘴里念念有词:
“泉州港里还有三艘老福船……漳州卫该有两条刚补过帆……再把澎湖那艘鸟船算进来……”
他掰着手指,一根一根往下压,像在数最后的筹码。
“十三艘……凑个整,算十五。炮不多,好歹一门是一门。”
夜风掠过,吹乱他鬓角,也吹得那声音更低:
“别让汉国人看笑话……十五艘,总能撑个场面。”
福船破开浪花,桅灯摇晃,把熊文灿的影子投在帆上,忽长忽短,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夜风卷着潮汐的咸味,一下一下拍在熊文灿的脸上。他双手撑在冰凉的舷墙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牢牢钉在汉国港口里那片灯火与桅影交织的水面。
“这就是人家的渔港?”
他低声喃喃,嗓音被海风撕得七零八落。
最外侧那排远洋渔船,船身黝黑,吃水深得像一头头蹲伏的巨鲸;双桅、三桅,帆桁横展如巨翼,连桅灯都挂得比他的福船主桅顶端还要高。
“一条渔船,装的怕不是能顶我三条福船……”
他苦笑,声音里带着咸涩的潮味。
再往里,是商船区。
一艘艘盖伦型商船并列成墙,船舷线条流畅,像被浪反复打磨过的礁石;铜皮包舵在灯下闪着冷光,舵柄粗如壮汉大腿。
货舱口大开,吊臂滑轮“吱呀”起落,一袋袋蔗糖、一箱箱樟脑被轻松提起,又稳稳落下。
“人家的吊臂是铁骨,我们码头还在用人力绞盘……”
熊文灿摇摇头,指节在木舷上敲出闷响,仿佛要把这不甘敲进木头里。
而最深处,才是让他胸口发紧的地方——军舰锚地。
三级风帆战列舰“定远”号高高耸立,双层炮窗黑洞洞地排开,像一排沉默的獠牙。
旁边护卫舰列阵,桅杆如林,缆绳如网,二十四磅长炮的炮口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铜光。
“一门炮,顶我半条船的火力。”
熊文灿喃喃,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若真有十艘这样的舰,闽江口哪还容倭寇横冲直撞?”
他忽然生出个荒唐念头——
“要是能买一条回去……”
念头刚冒头,就被他自己掐灭。
“怎么买?拿什么名目?
内阁没批文,户部没拨款,皇帝没点头。
擅动官银,私购外船——”
他嗤地笑出声,声音短促而冷,“全家老小都不够午门一刀切的。”
熊文灿抬头,望向漆黑天幕,自嘲地叹了口气。
“大明的规矩,像锈死的锁链,一环扣一环。
想做事的人,被锁链拖在原地;
想钻营的人,却能在锁链缝里捞银子。
我堂堂闽浙总督,竟连一条好船都不敢想,可笑,可叹!”
海风掠过,卷起他鬓角散乱的发丝。
他最后再看一眼灯火辉煌的汉国港,转身,背对那片让他眼红的繁荣。
福船的老旧桅杆在风中吱呀作响,像一把钝刀,割着他心里那点未冷的热血。
薄雾未散的黎明,福建漳浦外的小岙港最先被一声凄厉的铜锣撕裂。
锣声像钝刀割在村民耳膜上——因为锣后面紧跟着的是破空的尖啸和听不懂的东洋脏话。
村口望楼上的哨兵只来得及敲到第三下,一支铁镞便穿透他的咽喉,带着血沫钉进身后的木柱。
倭寇的先头小队赤足涉水,草绳绑腿,手里倒提的倭刀还滴着昨夜在邻村未干的血。
他们像嗅到腐肉的乌鸦,一路狂奔,一路狂笑,笑声黏着海风的咸腥,钻进每一条巷子。
“明狗——跑啊!跑得快爷爷就追得慢!”
为首的独眼大汉用生硬的闽南话嘶吼,刀背“啪”地拍在逃跑妇人的背上,衣襟应声裂开,露出雪白的肩。
妇人尖叫,被他一把揪住发髻拖倒在地,刀尖顺势挑开她的腰带,动作熟稔得像在拆解一捆柴火。
旁边两名倭寇立刻扑上去,一人按住挣扎的手臂,一人撕开她的裙幅,笑声像撕裂布帛的裂帛声一样刺耳。
更远处,火已经烧起来了。
茅草屋顶被浇了火油,火舌舔上梁木,发出“噼啪”的爆裂。
浓烟卷着火星冲天,像一条黑红的龙。
火光照亮倭寇们狰狞的脸——有人把抢来的米袋扛在肩上,袋子破了个口,白米一路撒一路被血脚印踩进泥里;
有人把刚抢到的银镯子咬在嘴里试成色,咬得“咯吱”作响;
还有人把哭喊的孩子高高举起,像举着一只待宰的鸡,随后重重摔向石磨,骨骼碎裂的闷响被孩子的哭声盖过,又被大火的呼啸吞没。
祠堂前,几个老人被绳子捆成一串,跪在灰烬里。
倭寇把抢来的酒坛砸碎在他们脚边,烈酒溅在伤口上,老人痛得浑身抽搐。
“大明的兵在哪里?”
独眼大汉用刀背抬起一个老人的下巴,笑得露出黄黑的牙,“哦,在福州城里数银子呢!”
说罢一刀抹过,血箭喷在祠堂的“忠勇”匾额上,红得发黑。
村口井边,几个年轻女人被反绑着手,排成一排。
倭寇把火把插在井栏,火光把她们惊恐的脸照得惨白。
“谁先哭,谁先死!”
哄笑声中,火把被倒插入井口,火星溅起,映出倭寇眼里贪婪的兽光。
女人们被轮流推搡进旁边倒塌的谷仓,布帛撕裂的声音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混成一片,像最肮脏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火越烧越大。
整个村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亮成一座血红的灯塔。
倭寇最后在村中心的晒谷场集合,把抢来的猪羊、女人、孩童像货物一样扔上大车。
独眼大汉踩着粮袋,高举带血的刀,朝仍在燃烧的村庄嘶吼:
“告诉福州的狗官——这里不是大明,是倭奴的猎场!下次再来,要的是他们的命!”
大火舔上天幕,浓烟遮蔽了即将升起的太阳。
焦糊的肉味、血腥味、酒味混在一起,被海风卷向更远的海面——
像一封未拆就被撕碎的求救信,永远送不到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