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外海·暮色四合
海风卷着潮湿的雾,从辽东湾一路南扑,拍在船舷上,像一把钝刀反复刮擦老旧的木板。三桅大船“振威”号在浪里微微起伏,帆面半收,船头劈开的白沫被夕阳染成暗红。甲板上,几名赤膊海盗踩着滑腻的甲板奔来,手里高举一封裹着油纸的信件——“大当家,倭国线报!”
郑芝龙正立在舵楼前,海风把玄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接过信,指尖一抖撕开火漆,匆匆扫过几行倭文与汉文夹杂的字迹,眉峰便慢慢锁起:倭贼近日连破闽粤数港,竟似忘了这片海面姓“郑”。
“哼,真当郑某提不动刀了。”
他把信攥成一团,正要吩咐左右,忽听身后脚步虚浮。回头一看,郑芝虎扶着舷墙,脸色在残阳里几乎透明,唇色惨白,却仍硬撑着一步步挪来。
郑芝龙连忙迎上去,一把扶住弟弟的臂弯,掌心触到的是一把嶙峋骨头,心里猛地一沉:“阿虎!大夫让你静养,你怎么又上甲板?”
郑芝虎咧嘴笑,笑意却掩不住眉间的灰败:“哥,我躺得够久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要长蛆。”他喘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再说,倭子如今蹬鼻子上脸,我再不出来,怕他们真忘了咱郑家兄弟。”
郑芝龙握住弟弟的手腕——那只曾在琉球海面上举刀劈断敌桅的手,如今青筋暴起,腕骨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心里一阵绞痛,脸上却故作轻松:“少废话!当年你挨的那一枪,不是早取出来了?好好养着,等你胖回两百斤,咱再一起把倭子的船队撕成碎木片。”
郑芝虎苦笑,眼神飘向东南方的海平线,那里曾有汉国战舰喷吐白烟、炮火如流星划破夜空的记忆。他抬手拍了拍自己左肋——当年火枪铅丸从肋骨缝隙钻进去的地方,至今仍留着铜钱大的疤,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两百斤?哥,我怕是没那个福分了。”他声音低下去,像潮水退下礁石,“汉国那一枪打得刁钻,伤了肺。如今走三步就得咳一口血,大夫说,再折腾几回,连船都爬不上。”
说到这儿,他忽然挺直脊背,眼里迸出一丝狠厉:“可我不能躺着等死!倭子如今猖狂,若让他们在这片海坐大,咱郑家几十年的基业就全完了。趁我还有点力气,再替你砍几刀,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弟兄。”
海风卷起郑芝虎披散的长发,露出额角一道泛白的旧疤——那是十年前与荷兰人鏖战留下的。郑芝龙鼻尖一酸,却强自压下,抬手替弟弟把乱发别到耳后,声音低哑却坚定:“你是我郑芝龙的弟弟,要死也得死在甲板上。今日先回舱歇着,明日若风向顺,咱兄弟俩一起点兵,让倭子知道,这片海姓郑!”
郑芝虎望着哥哥,惨白的脸上浮现出少年时的豪气,用力点了点头。海风更烈,吹得兄弟二人的衣袂猎猎作响,像两面不肯倒下的旗。
舵楼的阴影里,几名海盗头目围成一圈,窃窃私语。烛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像鬼火在幽深的洞穴中徘徊。
“大当家,倭国海盗如今势大,他们的老窝筑在伊势湾深处,易守难攻,连荷兰人都曾铩羽而归。”一名头目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担忧,“若贸然发动攻击,只怕我们也会陷入苦战。”
郑芝虎轻轻一笑,那笑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病态的沙哑。他靠在椅背上,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仿佛能看透他们心底的犹豫。
“你们怕了?”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嘲,“怕汉国海军和大明水师联手会抢了我们的风头?怕我们郑家在这片海上独占鳌头?”
众头目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郑芝虎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别忘了,我们的根基在东南亚,统一大洋才是我们的目标。倭国海盗虽强,但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他们的老窝早已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暴露无遗。”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轻轻摊开在桌上,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滑动,指向伊势湾深处的一个小岛。
“这就是倭国海盗的老窝,他们藏匿的宝藏、船只和人手,都在这里。只要我们把消息传出去,汉国海军和大明水师自然会蜂拥而至。”
郑芝虎的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我们何不坐山观虎斗?让他们去狗咬狗,最好在伊势湾里打得头破血流。这样,我们既能削弱他们的力量,又能坐收渔翁之利,减轻我们统一大洋的阻力。”
众头目听罢,纷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名头目试探性地问道:“可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成了汉国和大明的帮凶?他们要是趁机对我们动手,怎么办?”
郑芝虎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放心,汉国和大明的联合舰队,表面上是为了清剿倭寇,其实不过是各怀鬼胎。他们不会冒着得罪我们的风险,来对付我们这群在海上混饭吃的。相反,我们帮他们除掉心腹大患,他们还欠我们一个人情呢。”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波涛汹涌的大海,声音低沉而有力:“记住,我们的目标是统一大洋,而不是和汉国、大明争夺一时之长短。伊势湾的海盗老窝,不过是汉国和大明的试金石。让我们看看,他们联手,到底有没有胆量去端了那个老窝。”
夜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得地图上的烛光微微摇曳。郑芝虎转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个头目,仿佛要把他的决心刻进他们的脑海深处:“你们看着吧,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夜色如墨,海浪轻拍着“振威”号的船舷,发出低沉的“哗哗”声。舵楼内,烛光摇曳,郑芝龙坐在桌前,目光紧紧盯着郑芝虎,眼神里满是好奇与疑惑。
“阿虎,你为何如此笃定他们一定会去围剿那些倭国海盗?”郑芝龙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不解,“就算知道了他们的老窝,大明水师未必有远洋作战的能力,汉国海军又怎会为了帮大明围剿海盗,去得罪倭国大将军?”
郑芝虎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眼神里透着一种病态的兴奋。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哥,你有所不知。”郑芝虎的声音沙哑却透着自信,“这一帮海盗,每次抢劫后都会到那个海岛休整。那个海岛,就是他们的老窝,也是他们的心脏。只要我们把消息透露出去,汉国和大明水师自然会心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这一类海盗的来历并不简单。他们与倭国大将军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他们死在汉国手里,倭国大将军会放过汉国商人吗?”
郑芝龙皱了皱眉,似乎仍有些不解:“倭国大将军与汉国素无瓜葛,为何会因海盗之事对汉国商人出手?”
郑芝虎哈哈一笑,笑声在狭小的舵楼内回荡,带着一丝冷嘲:“哥,你忘了?汉国如今在南洋的贸易风生水起,早已引起了倭国大将军的忌惮。这些海盗,不过是倭国大将军用来牵制汉国的一颗棋子。如今棋子被打掉,大将军自然会借机对汉国商人下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波涛汹涌的大海,声音低沉而有力:“只要他们对汉国商人出手,汉国海军就不得不北上。到那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郑芝龙沉默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站起身,走到郑芝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阿虎,你这招‘驱虎吞狼’,果然高明。不过,你身体要紧,别再逞强了。”
郑芝虎微微一笑,眼神里透着一丝坚毅:“哥,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能多帮你一天,就是一天。”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窗外的海风带着咸味,吹得帆面“哗哗”作响。舵楼内的烛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为他们即将到来的计划添上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