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斜斜地压在废墟尽头。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地倒在街心,风一吹,灰白的余烬便簌簌地飘,落在熊文灿的肩头、发间,像一场无声的雪。他瘫坐在一块倒塌的门楣上,双手垂在膝间,指缝间还嵌着干透的血迹,却仿佛连拍掉的力气都没有。那身曾经威严的绯红官袍,如今被火烤得焦黑,金线绣纹卷曲焦脆,像枯萎的藤蔓缠在枯枝上。他的目光空茫,直直盯着脚下一截断裂的玉笏——那是他昨日还在手里挥斥方遒的笏板,此刻碎成两截,像被命运掰断的脊梁。
李强走在前面,靴跟踏碎瓦片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脆。他抬手示意陈勇放轻脚步,自己却在离熊文灿三步远的地方停住。陈勇跟上来,看见这位昔日意气风发的福建总督,如今像被抽去魂魄的木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同样的困惑与不安。
李强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熊督?”
熊文灿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灰烬,却没有抬头。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没了,全没了。”
陈勇上前半步,蹲下身,视线与熊文灿齐平:“督帅,您在说什么没了?城池还在,百姓还在,咱们的人也还在。”
熊文灿缓缓摇头,动作迟缓得像锈死的门轴。他抬起手,指尖指向远处——那里,几具汉国士兵正把最后一具百姓遗体抬上马车,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沉睡的人。“我保不住的,”他喃喃,“保不住粮,保不住人,连体面都保不住……朝廷欠饷七个月,兵丁饿得啃树皮,我却只能带他们来收尸。”
李强皱紧眉,声音沉下来:“督帅,倭贼还没抓住。您要是现在垮了,他们下一刀就砍得更狠。”
熊文灿的嘴角扯了扯,像是要笑,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抓住?拿什么抓?我调得出十二艘福船,却调不出一两军饷;我喊得动三千兵丁,却喊不动朝廷拨一粒米。”他忽然抓住李强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李将军,你知道吗?城破那天,我亲兵把最后半袋糙米塞给我,说是‘给督帅留口活命粮’……我堂堂福建总督,竟要靠士兵省口粮活命!”
陈勇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却又无处发泄,只能一拳砸在焦黑的墙面上,震落簌簌灰粉:“可咱们不能就这么认了!督帅,您要真倒下,倭贼笑得更欢!”
熊文灿的肩膀抖了一下,像是被这一拳震醒。他缓缓抬头,眼里血丝纵横,却终于映出李强和陈勇的影子。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帮我站起来。”
李强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攥住他的臂弯。陈勇也赶紧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像架起一根将倾的桅杆。熊文灿的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却在两人的支撑下一点点挺直。他的官袍下摆扫过碎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场迟来的雪崩。
“倭贼还没走远,”李强的声音贴在他耳侧,低沉而有力,“咱们得让他们知道,这片海不是他们想抢就抢的。”
熊文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他望向远处海平线,那里残阳如血,像尚未熄灭的烽火。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久违的锋芒:“那就……再拼一次。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百姓。”
灰烬在风中扬起,像一场无声的送行。三人并肩而立,背影被拉得老长,像三把插在废墟里的刀,锈迹斑斑,却仍指向远方。
焦黑的木梁还在噼啪作响,残阳把废墟镀成血色。三人刚把拳头攥紧,远处忽然跑来一道瘦小的影子——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大明孩子,赤着脚,衣角被火星烫出焦洞,手里却死死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他扑到熊文灿面前,气喘如牛,却倔强地挺直脊背,把信纸高高举起:“将军,给你们的!”
熊文灿愣了一瞬,下意识接过。信纸被汗水和灰烬染得发黑,却仍能看清上面潦草的炭笔字——一行简单到近乎粗暴的坐标,外加一句:“贼巢在此,速击。”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像是写信人在极度的恐惧与愤怒中一气呵成。
李强瞳孔骤缩,一把将信纸摊在焦墙上,指尖顺着那行坐标移动,声音压得极低:“这方位……离咱们现在的位置不到三十里,外海一处隐蔽沙洲!”陈勇猛地拍了下大腿,灰尘飞溅:“怪不得!倭贼根本没走远,他们一直躲在眼皮底下!”
孩子怯生生地后退半步,小声补充:“是……是阿爹让我送来的。阿爹说,他藏在破船里看见的,那些倭贼把抢来的东西全搬上沙洲,还抓了好多婶婶姐姐……阿爹不敢出来,只让我跑。”
熊文灿喉头滚动,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按在孩子肩头,声音沙哑却温柔:“好孩子,带路的人是你阿爹,送信的也是你。李将军——”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刀,“立刻把人带下去吃点东西,再派最好的向导,咱们马上拔锚!”
李强一把招来一名海军战士,低声吩咐:“把孩子带去后舱,热汤、干饼,不许问名字,先护住。”战士点头,抱起孩子快步离开。孩子回头,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冲三人露出一个咬牙的笑,那笑容像废墟里突然蹿起的一点火星。
三人重新聚拢,目光在信纸上交汇。熊文灿一字一顿,像把每个字都钉进海风:“管他是谁给的消息——这一次,倭贼一个也别想跑!”
李强已转身奔向艉楼,吼声震碎暮色:“全舰起锚!目标——外海沙洲,全速!”
外海沙洲,潮水刚刚退到最远的一线,露出灰白的滩脊。十余艘倭船一字排开,桅杆上的赤日旗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大板屋船高耸的船楼像移动的堡垒,侧舷的炮窗黑洞洞敞开;小板屋船则贴着浅滩,吃水极浅,船底刮过沙粒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船头跳板“砰砰”落下,倭贼们赤足踩着湿沙,把一箱箱战利品抬上滩头。
最前头的大板屋船舱口大开,两名头目站在舱顶,手里挥着长刀,刀尖在阳光下闪出白森森的寒光。
“快!把绸缎先搬下来!一匹也别漏!”
“火油罐小心点!摔破了一个,老子砍你手!”
船腹里传出沉闷的“咚——咚——”声,是沉重的木箱被撬开又合上的动静。每搬出一箱,便有人用粗绳捆扎,再用撬棍撬上肩。箱子里是成卷的湖丝、锦缎,间或露出半只鎏金香炉,香灰洒落,被海风瞬间吹散。
另一艘船的甲板上,倭贼正把一袋袋盐巴摞成小山。盐袋用粗麻缝制,缝口处渗出雪白的晶粒,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有人嫌慢,干脆把整袋盐往肩上一甩,盐粉簌簌地落在他们汗湿的脊背,像落了一层霜。
滩脊上,早有人铺好油布,把货物按类别码放。
最显眼的是一排锡皮箱,箱盖掀开,白花花的银锭在夕阳下刺眼。倭贼头目用短刀挑起一枚,在齿间咬出浅浅的牙印,咧嘴大笑:“成色足!这批货出手,够咱们半年逍遥!”
更远处的沙窝里,几个倭贼正把抢来的铜佛、铜钟堆成一座小山,准备等会儿用沙袋垫高,再装车。铜器碰撞发出沉闷的“当啷”声,惊起滩边几只海鸟,扑棱棱掠过火光。
海风卷着咸腥与焦油味,吹得人头昏脑胀,却吹不散倭贼的亢奋。
“再加把劲!天黑前搬完,明日商船就到!”
头目一声吼,滩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号子。木板在沙地上拖出深深的沟壑,像一道道新鲜的伤疤。潮水声、号子声、铁器撞击声混在一起,在空旷的沙洲上回荡,像一首贪婪而狂躁的劫掠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