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深处,焦糊的帆布残片在风中抖动,空气中残留着火药与血腥的刺鼻味。穿过最后一道被炮火掀翻的木栅,熊文灿猛地收住脚步——眼前是一排粗木栅栏围成的牢笼,栅栏上缠满铁链,锁头早已炸得扭曲。栅栏内,几十名大明百姓紧紧抱成一团,衣衫褴褛,脸上满是灰尘与泪痕,眼神里却仍闪着惊弓之鸟般的惶恐。看到火光与兵甲,他们本能地向后缩,仿佛再退一寸就能躲进黑暗。
“快!开锁!”熊文灿一声低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两名亲卫应声上前,大刀高高扬起,寒光一闪,“咔嚓”一声,铁链应声而断。锁头落地,溅起几点火星,栅栏门吱呀一声敞开,像一道被撕裂的噩梦。
熊文灿顾不得尘土,弯腰钻进牢笼。他的盔甲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的火光,胸前的补服早已血迹斑斑,却掩不住脸上的狂喜。他蹲下身,双手扶住一名老妇的肩膀,声音沙哑却温柔:“大娘,没事了!我们是官军,倭贼已经败了,你们安全了!”
老妇愣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滚出大颗泪珠,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真……真的?”她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怯怯探出头,脏兮兮的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眼里闪着将信将疑的光。熊文灿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掌心粗糙的茧触到孩子脸上的泪痕,声音更柔:“真的,孩子,出来吧,天亮了。”
亲卫们已七手八脚地斩断剩余绳索,木栅栏“轰”的一声被推倒。阳光从破开的营帐缝隙里倾泻而入,照在百姓们满是尘土的脸上,像久旱后的甘霖。有人先试探着迈出一步,随即哭喊出声:“得救了!我们得救了!”人群顿时像决堤的水,涌出牢笼,扑进久违的光明里。
熊文灿被一双双颤抖的手围住,有人跪地磕头,有人泣不成声。他连忙俯身去扶,声音却哽咽:“别跪,别跪!是我来迟了……”一名年轻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泪水冲开脸上的泥污,哽咽道:“大人,孩子三天没吃奶了……”熊文灿回头,厉声吩咐:“快!找干净的水和干粮!把所有能吃的都拿来!”
亲卫们早已奔散,有的掀翻倭贼未烧尽的粮袋,捧出半袋糙米;有的从破桶里舀出清水,小心地递给老弱。一名兵丁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背:“别怕,叔叔带你回家。”
阳光越升越高,照在营地的残垣断壁上,也照在百姓们逐渐舒展的脸上。熊文灿站在人群中央,盔甲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泛着暗红,他却笑得像个初得珍宝的孩子。他高声喊道:“所有人听令——列队!护送百姓回船!一个都不能少!”声音在营地上空回荡,惊起几只早起的海鸥,它们掠过废墟,飞向远处湛蓝的海面。
正午的阳光像烧红的铁板扣在沙洲上,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盐粒与血腥味。
李强踩着半凝的血泥走来,靴面溅起暗褐色的沙浆。
前方,陈勇正领着几十名战士用铁锹掘沙,沙坑一个接一个排开,像被巨兽啃噬的齿痕。
尸体被拖成一条暗红的线,有的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手指抠进沙里;有的脸朝下,背脊被炮火掀开,露出森白的肋骨。
每一次铁锹落地,便带出沉闷的“噗嗤”声,血水顺着锹沿滴落,在烈日下迅速发黑。
李强在坑边站定,目光掠过尸堆,眉头皱成川字。
“伤亡如何?”
陈勇把铁锹往沙里一插,抹了把额头的汗,汗迹在脏脸上划出一道道灰痕。
“零伤亡。”
他抬脚踢了踢脚边一具倭贼头目的尸体,铜甲凹陷,头颅歪向一边,眼睛仍圆睁。
“第一轮枪响就把他们打懵了。后面的冲锋像羊群撞墙,自己把命填进弹雨里。”
李强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撮带血的沙,捻了捻,指尖立刻被染成赤红。
“尸体不能留。”
他甩了甩手,沙粒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细小的血雨。
“这地方潮气重,太阳一晒,疫病比倭贼更凶。挖坑不够,得烧。”
陈勇点头,朝身后挥手。
几名战士抬来成桶的火油,桶身溅满暗褐色的手印。
他们把油泼进沙坑,血水与火油混合,泛起诡异的彩色泡沫。
随后,火把被掷入。
轰的一声,火焰窜起丈余高,热浪卷着焦肉味扑面而来。
尸体在火中蜷缩、扭曲,发出“哔剥”的轻爆,像无数细小的骨头在哭喊。
火舌舔过铜甲,甲片迅速变红、软化,最后融成亮银的液滴,顺着沙坑边缘流淌。
铁制的刀矛被烧得通红,像刚从炉里抽出的铁条。
战士们用长杆拨动,确保每一寸皮肉都被火舌覆盖。
黑烟滚滚升上天空,与远处海面的灰雾连成一片,仿佛给整个沙洲蒙上一层不祥的纱。
李强站在上风口,火光映得他脸庞通红。
“把灰也埋了,潮起潮落,别留下半点痕迹。”
陈勇应声,指挥另一队战士用铁锹把烧尽的骨渣铲进更深的坑。
铁锹与碎骨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像给这场屠杀敲下最后的休止符。
热浪蒸腾,汗水顺着战士们的背脊流下,冲开脸上的血泥。
有人抬头望向远处海面,那里,战舰的桅杆在烈日下闪着微光,像沉默的见证者。
火坑里的火焰渐渐矮下去,只剩一片暗红的余烬,偶尔爆出青白的火星。
沙洲恢复了死寂,唯有海风穿过,卷起细碎的灰烬,轻轻拍打每个人的脚踝,像无声的提醒:
战争结束了,但死亡仍在呼吸。
潮水刚退,滩头一片嘈杂。破碎的板屋船横七竖八地搁在沙上,桅杆折断处还滴着黑褐色的血污。大明士兵们却顾不得脚下黏滑的血泥,像一群饿极的蚂蚁扑向散落的箱笼。有人用枪托砸开铜锁,把碎银、绸缎、镶铜的怀表一股脑塞进空粮袋;有人干脆把整只漆箱扛在肩上,箱角磕得铠甲“哐啷”作响。一个瘦小的兵丁为了抢一串珊瑚项链,和同伴扭打成团,头盔滚进浅滩,立刻被潮水卷走,他却只回头骂了一句,又扑回人堆。
不远处,几十名刚被解救的大明百姓被吆喝到几艘尚能浮动的板屋船旁。那些船舱壁焦黑,船底渗水,桅杆只剩半截,船舷的裂缝用破布胡乱塞住。士兵们不耐烦地挥手:“上去!挤一挤能装二十个!”老人抱着啼哭的婴儿踉跄登船,木板在脚下吱呀作响;妇人搀着伤兵,衣袖被血黏在船帮上。有人小声问:“这船……会不会沉?”回答只是一句粗哑的吼叫:“怕死就留在这儿喂鱼!”随后,粗麻绳被甩过来,像套索一样勒住船头,另一端系在福船尾柱上。福船的铜铃叮当作响,仿佛在嘲笑这些临时拖船的狼狈。
汉国海军的战士站在稍远处的干沙上,看着大明士兵把一袋袋财物往甲板上堆,又把百姓往漏水的板屋里赶。上等兵林阿泰皱眉,压低声音:“咱们拼死拼活,他们倒先分赃。”身旁的老兵摇摇头,把枪背到肩上:“人家的战利品,咱少管。”说罢,他转身去帮自家水手整理缆绳,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往滩头瞟——那边,一个士兵为了多拿一袋铜钱,竟把沉甸甸的箱子压在另一个伤兵的腿上,伤兵疼得冷汗直冒,却无人理会。
海风卷来焦木与血腥的混合气味,也卷起士兵们粗重的喘息。他们把最后一只镶银酒壶塞进怀里,又用脚尖踢开挡路的空箱,这才满意地拍了拍鼓胀的粮袋,朝拖船的方向吆喝:“绑紧点!掉海里可别怪老子!”粗麻绳勒进板屋船腐朽的舷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百姓们挤在阴暗的船舱里,脸色惨白,像被塞进发霉的盒子;而福船上,士兵们正把抢来的绸缎铺在甲板上,互相炫耀谁抢的成色更好,笑声被潮水推得很远,显得格外刺耳。
汉国海军的战士们默默把最后一桶淡水抬上自家甲板,再看一眼滩头,终究只是摇头。老兵拍了拍林阿泰的肩:“走吧,各扫门前雪。”他们转身登船,帆布落下,船身缓缓离岸。拖在后面的板屋船像一串被铁链拴住的破风筝,在浪里颠簸,船底的裂缝不断渗水,水线一点点爬升,却无人回头。只有海风仍在呼啸,卷起沙洲上最后一缕硝烟,像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