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珍珠湾的潮水刚好涨到胸墙那么高,橙铜色的阳光把整片港口镀上一层流动的金。岸边的石阶被海水浸得滑亮,一排排骆驼蹲坐在货栈的阴影里,反刍着干草,铜铃在颈间轻响;码头的苦力们赤裸上身,汗珠滚过结实的褐色肌肉,把一袋袋乳香、没药、胡椒、象牙抬下木撬,再扛上等待装船的阿拉伯三角帆船。空气中混合了香料的辛辣、骆驼的膻味、以及远处烤羊肉的油烟,随着热浪一层层扑向刚靠岸的汉国船队。
收税棚就搭在栈桥尽头,四根缠着金丝的椰枣木柱撑起一块缀着流苏的绿绒顶篷。棚下铺着波斯地毯,花纹繁复得像要把人吸进去。几名收税官头戴白缠头,外罩绣金边的黑色长袍,腰间挂着沉甸甸的铜钥匙和象牙算盘。他们赤脚踏在地毯上,脚跟轻点,算盘珠子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仿佛在为即将到手的银两伴奏。
最年长的收税官抬手示意,两名持弯刀的卫兵当即上前,刀背在夕阳下闪出冷光。领航员早已跳下舢板,踩着湿沙一路小跑,双手合十,用流利而带口音的阿拉伯语问好:“愿真主赐您平安,尊贵的税吏。”
收税官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船头赤底龙旗,又扫向船舷下那排沉甸甸的货箱,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拨,报出一个数字:“四艘大船,一千两白银,现付。”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商量的笃定。
领航员回头,把话转成汉语:“一千两,现银,一分不能少。”船长的副手早已准备好钱箱,掂了掂分量,铜锁“咔哒”一声打开,白花花的银锭在夕阳下亮得晃眼。苦力们抬来一架小铜秤,银锭被一块块码上,秤杆微微下沉,收税官眯眼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卫兵这才把弯刀收回鞘中。
付完税,领航员又凑近收税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收税官抬手比划,意思很明白:进城可以,但刀剑弓弩一律留在船上;女人面纱不可随意掀起;市集祈祷声响起时,所有买卖必须停一瞬;若嫌规矩麻烦,大可留在船上,明晨涨潮前自有引水人回来。
船长与副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一丝谨慎。船长抱拳,用生硬的阿拉伯语回了一句:“愿真主保佑,我们就留在船上。”
收税官笑着点头,转身时黑袍下摆扫过地毯,扬起一缕细尘。
与此同时,港口深处传来驼铃与马蹄的混响。香料街的拱门高悬着铜灯,灯火把石板路映得像流动的金河;鱼市那边,小贩用长刀剖开新鲜的海鲈鱼,鱼鳞在空中闪成一片银雨;更远处的骆驼棚里,商人们用银币敲击铜盘,清脆声夹杂着讨价还价,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合奏。
汉国水手们倚在舷边,看着这座喧嚣而古老的港口,香料味与汗味、骆驼粪与烤羊肉味交织成一股奇特的风,吹得人既兴奋又警惕。他们低声交谈,偶尔指一指远处宣礼塔的剪影——塔尖镀着一层落日余辉,像一柄插入天空的金色短剑。夜幕降临前,港口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潮水里,碎成万点星光,仿佛连天穹也被这十七世纪的繁华染成了金色。
日头斜照,赤金色的光芒把整条珍珠湾港口镀得像一口巨大的铜盆。汉国武装商船紧贴着石砌码头,船舷外壁被潮水拍出一道道湿亮的痕迹。船员们一排排趴在护栏上,像一群刚放学的孩童挤在窗口,目光新奇得发亮。
“嗬,你们瞧那边!”一个年轻水手伸长脖子,指尖几乎戳到护栏外。顺着他的视线,只见一队蒙着黑纱的女子正从香料栈桥走过,面纱下只露出一双描着黛青眼影的眼睛,睫毛长而翘,像两把小扇子扑闪。她们脚踝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每走一步,黑纱便掀起一角,露出绣着金线的鞋尖。水手们屏住呼吸,直到那队女子拐进巷口才齐声长叹。
“啧啧,这面纱比咱们江南的绡纱还薄,风一吹就贴在脸上,能看清下面的小痣哩!”“别瞎说,那叫‘羞颜纱’,专挡太阳的。”
“挡太阳?我看是挡咱们这些外乡人的眼珠子!”
众人哄笑,笑声撞在桅杆上,又弹回甲板。
再往前,是成排的长袍男人。白袍、棕袍、靛蓝袍,袍角绣着繁复的藤蔓与星月图案。有个高个子商人把袍袖挽到肘弯,露出黝黑结实的前臂,手腕上缠着十几圈琥珀念珠,颗颗都有龙眼大。水手们看得直咽口水,低声议论那串珠子能换多少坛好酒。更稀奇的是,几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也裹着同样的长袍,只是腰间别着银柄匕首,走起路来袍摆扫过石板,发出沙沙声,像在提醒旁人:外乡人也能入乡随俗。
“快看快看!”又有人指向码头尽头的商铺。那是一排拱形门洞,门楣上挂着铜铃,风一吹便叮叮当当。铺子里,小贩把乳香块掰成小块,放在掌心掂得沙沙响;隔壁摊位的骆驼毛毯堆得像小山,最顶上蹲着一只幼小的阿拉伯猎豹,金褐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绸缎般的光。它懒洋洋地甩着尾巴,琥珀色眼珠扫过人群,水手们顿时屏息,生怕惊动了这尊“小神兽”。
“那豹子要是抱回船上,得值多少银子?”
“值银子?值命!你没瞧见旁边那个牵缰绳的大胡子?腰里别着弯刀,刀鞘上都嵌着红宝石!”
“嘿,你们瞧,还有卖鹦鹉的!”
果然,一只翠绿鹦鹉站在铜架子上,用生硬的汉语喊“恭喜发财”,尾羽一抖,像撒出一把翡翠屑。水手们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掏出一枚铜钱想逗它,被老水手一巴掌拍回去:“省着点,待会儿还要买椰枣下酒!”
更远处,骆驼队缓缓穿过石拱门,驼铃清脆,驼背上捆着成捆的没药与象牙。一个赤膊少年骑在最后一只骆驼上,手里晃着一串银铃,铃舌撞击声与驼铃混成一片。少年经过时,朝船上挥了挥手,水手们立刻报以热烈的口哨。
夕阳把港口染成金红色,香料味、骆驼膻味、烤羊肉的油烟味一股脑儿钻进鼻孔。水手们趴在护栏上,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住,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铜镜。他们没下船,却已经把半个阿拉伯世界的繁华装进了眼底——面纱后的笑眼、长袍下的匕首、豹子甩动的尾巴、鹦鹉学舌的怪调,还有那一声接一声的驼铃,都在他们心里敲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好奇与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