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一层融化的金箔,轻轻覆在弧形沙滩上。潮水刚退,沙粒还带着海的体温,踩上去便溢出一圈浅浅的脚印,像是大海悄悄留下的吻痕。远处,实验船的明轮正“哗啦啦”划破水面,木桨击水声与蒸汽的闷喘交织,像一头笨拙的巨鲸在练习呼吸。
少年赤足跪在湿沙上,裤管卷到膝盖,露出被阳光吻得微褐的皮肤。海风掀起他额前碎发,发丝挂着细小的盐粒,闪着碎银般的光。他不过十三四岁,肩胛骨却已在单薄的夏衫下透出锋锐的轮廓,像一枚尚未出鞘的剑胚。
“明轮……明轮……”
他低声念叨,声音轻得几乎被浪声吞没。木棍在他指间旋转,像一杆被风操控的笔。沙面上,第一道线条划出船体的轮廓——修长、窄腰,如同一只蓄势待飞的海燕。接着,他在船腹下方勾出两道圆弧,却不是惯常的左右明轮,而是嵌进船底的一道“新月”。
“藏进去就好了。”
少年喃喃,眼睛亮得像两粒被海水磨亮的黑曜石。木棍又飞快移动,在“新月”里添上细密的辐条,像一轮被拆解的齿轮太阳。沙粒飞溅,他的呼吸也跟着起伏,胸口剧烈地鼓动,仿佛那轮尚未诞生的机械正借他的心跳在转动。
阳光越升越高,把少年的影子压成一枚尖锐的箭头,直指大海。影子与他手中的木棍同时起舞:
一挑,是破浪的艏柱;
一顿,是加固的龙骨;
一旋,是藏在船体内部的暗轮桨片——它们将在水下静静切割海流,像鲨鱼的尾鳍,既不被炮火窥见,也不被礁石牵绊。
“这样军舰就不会因为一只轮子被打瘫……”
他咬着下唇,齿痕在唇上留下浅白月牙。木棍忽然停住,少年抬头望向远海,瞳孔里倒映着实验船笨重的侧轮,也倒映着一艘他脑海里已疾驰如飞的未来战舰——银灰色的船体切开碧波,暗轮搅起雪白水幕,像给大海缝上一道闪电的拉链。
沙画渐渐成形。少年又跪在更高处,用指尖轻轻抹平船尾的弧度,像在抚摸一匹骏马的背脊。最后,他在船首刻下一行小字:
“潜轮·初型。”
字迹被潮水舔得微湿,却倔强地留在那里,像一枚不肯被时间卷走的贝壳。
浪头涌来,雪白泡沫漫过少年的脚踝,也漫过那艘沙上的船。他却纹丝不动,反而张开双臂,任咸涩的海风灌满衣袖。
“再给我三年,”他对着大海、对着阳光、对着那艘即将远去的实验船,声音清亮得像桅杆顶端的新铜钟,“我就把真正的‘潜轮’送到你面前!”
阳光落在少年的睫毛上,碎成万点金屑;他的影子投在沙滩上,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却又带着海风的温柔。
海风带着咸味扑面而来,像一匹脱缰的烈马撞碎在船艏。那艘通体灰黑的蒸汽明轮船“沧浪号”正犁开碧蓝,钢铁明轮在她两侧旋转,十二片桨叶每一次切入水面,都激起半人高的雪白水墙。阳光照在镀镍的轮壳上,反射出刺目的银弧,仿佛两枚巨大的、被海水磨亮的齿轮正在半空翻滚。
甲板上,穿粗蓝布衣的船员们站成一排,手扶栏杆,任浪花溅湿裤脚。他们刚从桅杆降下最后一面辅助帆——那面曾经主宰他们命运的巨大白翼,如今被折得整整齐齐,像谢幕的演员。
“老张,你瞧!”一名二十出头的水手阿发,把帽子往后一推,露出被太阳晒得通红的额头,“咱们这趟从洛阳港到新加坡,风向不顺也照跑!换了从前,得在港外等三天东南风!”
轮机长老张咧开嘴,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脸上格外显眼。他把沾满煤灰的手往裤腿上一抹,指着烟囱里喷出的黑龙:“风?现在风得听咱的!”话音未落,汽笛“呜——”一声长鸣,像替他说完下半句骄傲。
甲板中段,几个年轻水手围着煤舱口,轮流用铁锹把乌亮的块煤送进传送带。煤块撞击钢板的声响清脆密集,像一场节奏分明的打击乐。黑尘沾满他们的汗珠,在脸上画出滑稽的“战纹”,却没人顾得上擦——每一铲煤,都直接变成脚下更快的航速。
“加把劲!再添三吨,咱们就能提前两个时辰进港!”大副老林扶着舵轮,声音穿透蒸汽的嘶鸣。舵轮前方的铜制航速指示器正稳稳指在“11节”——这在过去的风帆时代,得靠老天爷赏脸、再加满帆才能偶尔摸到。
船艉,两名水手趴在栏杆上,看尾流拖出的长长白练。浪花里偶尔卷过几片被桨叶打碎的贝壳,像给巨兽的脚印镶上银边。
“可惜就是胃口大。”阿发拍拍肚子,做了个夸张的吞咽动作,“一天能吃十吨煤!要是没补给站,这铁家伙就成了漂在海上的铁棺材。”
老张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那就多跑几趟!跑一趟赚一趟的煤钱,跑十趟,这船就自己给自己生煤了!”
笑声未落,主锅炉“嘭”地一声闷响,蒸汽压力表指针跳上红线。整座船骨微微震颤,像巨兽打了个满足的嗝。钢铁明轮骤然加速,桨叶搅起的水雾被阳光折射出一道迷你彩虹,横跨甲板,正好落在众人头顶。
水手们齐声欢呼,有人摘下帽子朝彩虹挥舞,煤灰与汗珠一起甩进风里。那一刻,他们仿佛驾驭的不是船,而是一头刚刚觉醒的钢铁鲸——它喷着黑烟,破浪前行,把旧时代的帆影远远甩在身后。
赤道以南的渔场上,太阳像一枚烧得通红的铜钱悬在天顶,海面被烤出一层晃眼的银膜。十几艘双桅风帆渔船排成稀疏的雁阵,帆布被信风吹得鼓鼓囊囊,船身却随着涌浪一起一伏,如同老迈的旅人喘着粗气。
最前方的“海鹰号”上,老船长陈阿发把舵柄夹在腋下,仰头灌了口用椰子壳装着的淡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他眯起浑浊却敏锐的眼睛,忽然在东南方的天际捕捉到一缕黑烟——笔直如柱,像一条乌龙从海平线升起,与碧海蓝天格格不入。
“老陈!那是什么?”大副阿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声音里带着渔民对未知的天生警惕。
黑烟之下,钢铁的轮廓逐渐清晰。一艘灰黑色船体破浪而来,两侧巨大的明轮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每一片桨叶如同铡刀切入海面,掀起雪白的浪花。船艏劈开浪峰,航速快得让风帆渔船相形见绌。烟囱里喷出的黑烟被海风撕成碎片,又迅速被抛在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