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空气像一床湿棉被罩在丛林上空,连虫鸣都透不过气。忽然,远处灌木簌簌晃动,几道草绿色的身影猫着腰疾奔而来。他们贴着树根滑下土坎,汗湿的背脊在斑驳日影里一闪一闪,像几尾逆流而上的鱼。
最前头的侦察兵猛地刹在一丛凤尾蕨后,单膝跪地,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压得极低:“报告!正北象道方向发现土着大队,前锋已抵河谷口,后续仍在涌出——估摸一万往上,比原先情报多出三成!”
一旁的连长正用匕首削一根箭杆,闻言刀口一顿,木屑无声落地。他抬眼,目光穿过叶隙,像两把冷冽的短刀:“确定?”
“千真万确。我爬到望天树腰,数了旗杆——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尾。”侦察兵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泥与汗的混合物,“他们走得不快,但人数太厚,像潮水。”
连长收刀起身,声音压得比虫鸣还低:“第一组,沿原路回去,亲口告诉团长:‘潮水上万,按倒品字收紧袋口。’”
“是!”两名侦察兵立刻转身,身影迅速没入绿色阴影。
连长又指向另一名通讯兵:“你,去炮兵阵地。口令——‘三短一长鼓,霰弹上膛,标尺三,引信剪两分。’让他们别等鼓声第二遍,看到旗语就点火。”
通讯兵把口令在心里默背两遍,点头,猫腰钻进一条被藤蔓遮住的排水沟,鞋底踏得枯叶沙沙作响,却很快消失在浓绿里。
几分钟后,炮兵阵地。
三门三磅野战炮藏在半塌的炭窑里,炮衣早已揭开,炮口蒙着湿草。通讯兵滑进掩体,压低嗓音把口令复述。
炮长听完,眉头一挑,却只是简洁地回了句:“知道了。”
他转身,用匕首柄轻轻敲了敲炮架,声音像啄木鸟:“剪引信,两分,标尺三,霰弹。”
装填手立刻把药包塞进炮膛,木槌“咚”一声捣实;另一名炮手用钳子“咔嚓”剪短引信,火星溅起的瞬间被他用掌心拢灭。
“都别抬头看热闹,”炮长低声喝道,“等旗子——旗子一动,三炮齐放,谁提前点火,谁自己背锅。”
掩体里只剩铁器轻微的碰撞声,像暴雨前的第一粒冰雹。远处,鼓点尚未响起,但每个人的耳膜里仿佛已经回荡起那三声闷雷。
高地之上,赵凯把望远镜一合,抬手向下猛地劈落。
“炮兵营——放!”
令旗挥落的同时,后方一公里外的炮兵阵地轰然一震。二十七门六磅野战炮排成三列横队,炮口同时喷出橘红火舌,硝烟像一堵灰墙瞬间立起。炮架后坐,沉重的木轮碾碎泥地,溅起半尺高的黑水;炮手们赤裸上身,肌肉在火光里跳动,装填、点火、复位,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第一群炮弹呼啸着掠过丛林顶端,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尖啸。实心铁弹重约六磅,却带着炮口初速赋予的千钧之力,像二十七颗炽热的陨星撞进翠绿海洋。
轰——!
第一发炮弹击中一棵百年龙脑香,树干在巨响中炸成两截。木屑、树皮、潮湿的树髓四散飞溅,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木雨。树冠失去支撑,带着枝叶的暴雨倾轧而下,将下方数名土着战士连人带矛拍进泥泞。
第二发、第三发……炮弹在林中犁出一道道死亡走廊。湿软的土壤被撕开,翻出黑红的泥浆;树根像被巨手连根拔起,带着泥土和藤蔓在空中旋转。土着战士的躯体在冲击波里被掀翻,有的胸膛塌陷,有的肢体断裂,血雾与碎叶混成诡异的绯红。
更远处,一株挺拔的棕榈被弹体拦腰斩断,断口光滑得像被巨斧劈过。树冠轰然坠地,惊起一群犀鸟,凄厉的鸣叫与爆炸声交织。林间的雾气被热浪瞬间蒸散,露出大片焦黑的空地——原本浓密的绿幕此刻像被野兽撕咬出二十七道血淋淋的伤口。
土着人的战鼓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凄厉的惨叫与树干断裂的脆响。有人试图扶起倒下的同伴,却被第二发跳弹击中,整个人被铁弹的动能带着翻滚数圈,撞在裸露的树根上,再无声息。
炮兵阵地再次发出怒吼。第二轮齐射在硝烟未散时便已出膛。炮弹掠过林梢,拖出尖利的哨音,像死神挥下的镰刀。丛林里,绿叶与血肉一同飞溅,树干燃烧,藤蔓焦黑,空气中弥漫出树皮烧焦的辛辣与血腥味。
赵凯站在高地,望远镜里映出一片翻滚的灰黑烟柱。他抿紧嘴唇,低声道:“继续装填。把他们的锋头彻底打断。”
六磅炮的咆哮声第三次响起,实心弹雨点般砸进丛林深处。树木倒塌的轰鸣、人体被撕裂的闷响、以及弹片击碎岩石的清脆,汇成一曲残酷而单调的战歌。翠绿的热带雨林,在火光与硝烟中逐渐褪去颜色,只剩下焦黑、血红与翻滚的灰云。
树干的炸裂声像一连串闷雷在耳旁滚过。焦黑的碎木与滚烫的铁片横飞,空气中弥漫起树汁被瞬间蒸发的辛辣味。土着战士们原本高擎的长矛此刻成了无用的拐杖,矛尖在震颤的泥土里乱戳。有人刚把身子藏到一棵龙脑香后面,下一瞬整棵树“咔嚓”从中折断,倒下的树冠带着呼啸的风声,把躲在后方的同伴拍成了地面上一滩暗红的泥。血浆溅到旁人的脸上,温热而黏稠,惊恐的尖叫顿时盖过了炮声。
“往回跑——!”
不知是谁先嘶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人群像被惊散的蚁群,掉头朝着来路狂奔。草叶抽打小腿,倒下的藤蔓缠住脚踝,不断有人扑倒,又立刻被后面的人踩踏。脚踝骨折的脆响与哭嚎混在一起,像丛林里突然拔起的尖锐荆棘。
后方高坡,首领的脸被硝烟熏得乌黑,双眼却烧着血红的火。他一把揪住身边鼓手的衣领,将人提得双脚离地,怒吼声盖过了所有混乱:“不准退!退就是死!”
鼓手被勒得面色发紫,仍拼命挥动鼓槌,“咚——咚——咚!”沉闷的鼓点在炮声的间隙炸开,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背脊上。
首领甩开鼓手,几步冲到溃散的队伍前,手中骨柄弯刀猛力劈向身旁一棵半截焦树,木屑飞溅:“再退一步,就同这棵树!”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却带着蛮荒的狠厉。刀锋反射火光,映得他脸上肌肉扭曲,如同丛林里被逼至绝境的豹子。
溃逃的人潮被这声怒吼和刀光生生劈开。几名年轻战士喘着粗气停住脚,回头望见首领那双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睛,又望见身后仍在倒塌的树木和飞溅的血肉,脸上的恐惧逐渐被一种绝望的狠劲取代。他们转身,发出混杂着哭腔与愤怒的嚎叫,再次举起长矛,踉跄却固执地朝炮火最猛烈的方向冲去。
鼓声继续,首领的声音像滚雷追在他们身后:“向前!向前!土地在看着!”
每一步踏下,泥浆里都溅起暗红的涟漪;每一声鼓点,都敲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丛林的翠绿被硝烟染成灰黑,焦糊与血腥的气味黏在喉咙里,像一块永远咽不下去的苦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