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泥没过脚踝,像一锅煮得发稠的酱。那名土着人拖着被霰弹撕裂的右腿,在尸堆里挣扎起身。他的脸被硝烟熏得黧黑,眼泪冲出两道惨白的沟壑,嘴唇颤抖着,发出嘶哑的哭喊: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声音未落,空气里掠过一声尖锐的啸响。铅弹从颧骨穿入,后脑炸出一团暗红。他的身体像被剪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向后倒去,溅起的血点落在旁边一截断矛上,顺着矛杆缓缓滑落。他的眼睛仍睁着,映出灰白的天空,瞳孔里最后一点光迅速熄灭。
四周的枪炮声在这一刻仿佛退到极远,只剩下沉闷的心跳在耳膜里轰鸣。
尸堆后方,首领半跪在一棵被炮弹劈裂的榕树下。他的刀早已卷刃,刀背沾满干涸的血迹。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喉咙里滚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不是哭,也不是笑,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沙哑低鸣,像夜枭刮过锈铁的爪子,又像深井里回荡的风。
亲卫们站在三步之外,握着长矛的手开始发抖。他们看见首领慢慢抬起头,眼角裂出细小的血纹,瞳孔缩成针尖大小,黑得吓人。他的嘴角向上扯,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那笑容扭曲得几乎撕裂脸颊。
“哈……哈哈……”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在每个人脊背上激起一层冷汗。笑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气,仿佛嗓子里卡着碎玻璃。首领抬起沾满泥土和血的手,五指张开,对着天空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又猛地收紧,指节“咔啦”作响,像要把看不见的命运捏碎。
一名亲卫忍不住后退半步,靴跟踩断枯枝,“啪”一声轻响。首领猛地转头,笑容瞬间凝固,目光像两把冰锥钉在那人脸上。亲卫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其余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后缩,矛尖在空气中划出细碎的颤抖。
首领重新低下头,笑声又从胸腔深处涌出来,这一次带着湿黏的咳嗽,仿佛肺里灌满了血。他用手背擦过嘴角,留下一道暗红,然后摇摇晃晃站起身,像醉酒的人踩着无形的鼓点,一步一步朝枪声最密的地方走去。笑声未停,却比哭更难听,像是要把灵魂也撕成碎片,撒在脚下这片浸透血肉的泥沼里。
鼓声停了,雨林里只剩下风卷硝烟的呜咽。亲卫们望着首领扭曲的面孔,像看见深渊的倒影。恐惧像潮水漫过脚踝,先是一人后退,随后整排人转身狂奔。草叶抽打他们的脸,泥浆飞溅,长矛、藤盾被随手丢弃,仿佛这些曾经用来守护部族荣耀的武器在这一刻成了可笑的累赘。他们不敢回头,只听见背后那越来越怪异的笑声,像一把钝刀在骨头上反复刮擦——那笑声追着他们的脚步,扎进脊梁,逼得他们跑得更快,更快,直到丛林的浓绿将他们吞没。
首领没有追。他立在尸山血海中央,弯刀垂在身侧,刀尖滴着暗红的血。鼓声虽停,他却仿佛仍踩着那残存的节奏,一步一步踏过同伴的尸体。脚底踩碎骨头的咯吱声、血肉被挤压的咕唧声,成了他世界里唯一的伴奏。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滚出低沉而破碎的咆哮,像受伤的雄狮,又像被猎人逼到悬崖的孤狼。
他抬头,目光穿过硝烟,穿过倒伏的树干,穿过自己族人层层叠叠的尸骸,落在远处那排黑洞洞的枪口上。阳光被硝烟滤得血红,照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映出疯狂与决绝交织的扭曲。他举起弯刀,刀锋在血光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像是要劈开这不可理喻的命运。
“来啊——!”
他嘶吼,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却带着最后的尊严与悲愤。他奔跑起来,踩过同伴的胸膛,踩过断裂的长矛,踩过被炮火翻起的焦黑泥土。每一步都溅起血泥,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跳上。弯刀在他手中高高扬起,刀尖指向那排冷硬的枪口,仿佛要用这最后的锋芒撕开一道生的裂口。
枪声响了。
一排燧发枪同时喷出火舌,白烟腾起,铅弹如暴雨倾泻。首领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铅弹穿透胸膛、腹部、肩膀,血花在空中绽开,像一朵朵凄艳的花。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却仍在向前,弯刀依旧高举,仿佛要用最后的力气劈开这命运的枷锁。
第二排枪声紧随而至。更多的铅弹钻入他的身体,撕裂肌肉,击碎骨骼。他的膝盖终于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弯刀深深插入血泥。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血与族人的血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溪,缓缓流向远方。他的手指松开刀柄,慢慢抚过身旁一具年轻战士的脸——那孩子曾在他膝下学矛,如今双眼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恐与不甘。
首领的嘴角溢出鲜血,却扯出一丝苦涩的笑。他想起出发时族人高举的火把,想起他们眼中闪烁的复仇火焰,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要为他们夺回失去的土地。如今,火把熄了,火焰灭了,只剩下这片被鲜血浸透的泥土,和耳边渐渐远去的呐喊。他的眼皮沉重,视野开始模糊,却仍挣扎着抬头,望向那片被硝烟遮蔽的天空。
“原来……是我们错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这句无声的忏悔。随后,他缓缓倒下,头颅枕在弯刀的刀背上,像是要用这最后的姿势守护他的族人。血从他的身下蔓延开来,与泥土、与雨水、与族人的血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风掠过,硝烟渐散,雨林重新归于寂静,仿佛刚才的怒吼与枪声从未存在。只有那柄弯刀,仍插在血泥中,刀背映着血红的天光,像一面破碎的旗帜,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悲壮的徒劳。
赵凯踩着被炮火翻松的坡面,慢慢走到高地边缘。硝烟尚未散尽,像一层灰白的纱罩在丛林上空;更远处的树影里,那些溃逃的土着身影已缩成零星黑点,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风里带着浓烈的血腥与焦糊味,他皱了皱眉,抬手示意身后鼓手停鼓。鼓声一歇,整个战场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零星枪机冷却的“嗒嗒”声。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在死寂中传得极远:“各营停止追击,回拢!——工兵连、辎重排,全体起立!”
命令像石子投入水面,迅速荡开。第一线的燧发枪兵把枪口朝下,保险铁片“咔哒”扣回;炮兵掀开湿草帘,炮口仍冒着淡淡白烟,炮手们却已开始收拾火绳与通条。丛林边缘,一排排蓝灰色身影从掩体后站起,汗水与硝烟在他们脸上交错成斑驳的纹路。
赵凯抬手指向战场中央那片尸横狼藉的空地:“把尸体全部抬走,扔进事先挖好的土坑。动作要快,别让血水泡烂靴子。”
工兵连连长当即领命,挥动小旗。十几名工兵提着粗绳、木杠,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坡。他们先合力将一具具沉重的土着尸体翻正,用绳子捆住脚踝,两人一组,像拖拽伐倒的原木般往低洼处拖。尸体划过泥地,留下一道道暗红的拖痕;血水顺着地势汩汩流进弹坑,积成小小的血洼。
另一边,辎重排的士兵把空弹药箱倒扣,当成临时担架。他们把尚有余温的躯体抬上箱面,四人一组,喊着短促的号子往东南角的大土坑小跑。土坑早在一周前就由工兵与后勤营合力挖就,长约二十丈、宽四丈、深一丈五,坑底铺着一层干柴与棕榈叶,只等点火。
空气中腐腥渐重,苍蝇成团盘旋。赵凯站在高地,目光始终盯着那些忙碌的身影。他抬手抹掉额头的汗与灰,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浇火油,点柴堆。烧干净,别给瘟疫留一粒种子。”
几名士兵提着陶罐,沿坑边一路泼洒。暗褐色的火油顺着尸堆缝隙渗下,浓烈的刺鼻味盖过了血腥。火把递上,火星落进柴隙,“轰”的一声窜起丈高火舌。滚滚黑烟直冲树冠,热浪扑面,连远处的绿叶都被烤得卷曲。火焰吞噬尸身的噼啪声、脂肪燃烧的爆裂声,与偶尔几声未死透的呻吟交织在一起,令人牙根发紧。
赵凯没有移开视线。他看着火舌把一具具躯体卷成焦炭,看着浓烟被风撕成碎絮,散向雨林深处。直到最后一缕火苗缩进灰烬,他才低声自语:“这一把火,烧的不止是尸体,也把他们的胆气烧成了灰。”
他转身,对身旁的传令兵吩咐:“留一连队人守坑,三日后覆土掩埋。其余各营,清点弹药,补充饮水,日落前回营。”
士兵们默默执行。有人用树枝翻动未烬的残骨,确保火舌舔到每一角落;有人把空油桶滚到一旁,准备下次再用。夕阳穿过浓烟,在高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那是赵凯的背影,像一柄插在战场上的刀,静静宣告:这片林莽,自此以后,再无敢举旗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