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未散的清晨,倭国南岸的港口已经像被捅破的马蜂窝。
最前线的小城,天守阁上的铜铃突然急促敲响。大名披着还来不及系紧的胴甲,踩着木屐噔噔噔奔到望楼,脸色比晨曦还灰。他来不及多说,只抬手朝下一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快马!去江户!”
五名武士立刻翻身上马,缰绳勒得马嘴泛白。他们腰间的太刀与短刀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领头者接过侍从递来的火漆竹筒,塞进怀里,一夹马腹,马蹄踏碎石板,溅起一路火星。尘土飞扬中,五骑冲过城门,沿着滨海驿道向北疾奔。沿途的农夫、挑夫纷纷闪避,只来得及看见马背上的红穗在风中划出一道道血线。
同一时刻,港口内侧的兵营也沸腾起来。倭兵们把能找到的所有大号抬枪——粗如碗口、长逾两丈的火绳枪——从库房里拖出。十余人合力,哼哧哼哧地把沉重的木托枪身抬上木石城墙的垛口。枪管架在临时垫高的沙袋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海面,像一排沉默的獠牙。
城墙脚下,搬运队伍排成长龙。有人扛来整桶的火药,桶壁上还沾着去年雨季留下的潮斑;有人抬着铅弹,弹丸在木桶里哗啦作响,像一场提前敲响的丧钟。更有人把用来加固城门的厚木板拆下,锯成枪架,木屑与汗水混在一起,粘在赤膊上,像一层粗糙的铠甲。
高处,指挥官挥舞着折扇,嗓子喊得沙哑:“装药!压实!火绳剪短一寸,别给我炸膛!”
旁边的年轻足轻手抖得厉害,火药撒了一地,立刻被老兵一巴掌拍在钢盔上:“慌什么?汉国人还没靠岸,先把魂吓飞了吗?”
更远处,几门老旧的青铜炮也被从仓库深处拖了出来。炮口锈迹斑斑,炮手们用砂纸拼命打磨,铜屑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炮架的木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每推一步,都像在提醒众人:这些老骨头还能不能承受即将到来的怒吼?
海风吹来,带着咸涩与铁锈混合的味道。城墙上,一面面倭旗被拉得笔直,旗角猎猎作响,仿佛也在瑟瑟发抖。
“再检查火绳!再垫高枪托!”
指挥官的声音又一次撕破空气。所有人的动作都加快了半拍,却无人敢抬头望向海面——那里,一片白帆正缓缓逼近,像一片移动的雪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蹄声已远,尘土未落。港口内,火药味、汗味、木屑味混在一起,凝成一股沉甸甸的、名为恐惧的雾气,笼罩在每一道垛口、每一根火绳、每一张紧绷的脸上。
薄雾被正午的阳光扯碎,前方的海岸线像一条灰蓝色的带子缓缓展开。陈勇站在艏楼左侧的测距位,单筒望远镜贴在眉骨,黄铜镜筒反射着粼粼波光。他先扫过海面——空旷得近乎荒凉,再抬高一寸,那座新出现的倭国港口便整个落进视野:石砌防波堤后,桅杆林立的景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几截断缆在风中摇晃,像被割断的头发;码头木板上散落着来不及搬走的木桶、破帆,还有半扇被撞裂的舱门,空空荡荡,连一只觅食的海鸥都不敢落脚。
陈勇皱了皱眉,把望远镜递给李强,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里面那点讥讽:“司令,您看——港口干净得能跑马。咱们的影子还没压过来,他们就把船全放跑了。”
李强接过望远镜,粗大的手指在镜筒上轻轻一旋,焦距拉近。石墙垛口后,一排倭国士兵正探头探脑,手里的火绳枪在阳光下闪着乌光,却没人敢把枪口伸出垛口半步;更远处的炮台,几门老铜炮孤零零地杵着,炮衣半褪,像被剥了壳的螃蟹,露出生锈的肚皮。李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把望远镜还给陈勇,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航行日志:“跑了好,省得我们浪费火药。告诉炮位——保持射程外巡航,别浪费一发炮弹。”
陈勇点头,转身朝舵楼下方打了个手势。信号旗随即升起:蓝底金龙,旗角在风中猎猎抖动,像一条不耐烦的龙尾。整支舰队保持着整齐横队,主帆微收,护卫舰在外侧拉出弧线,像一条巨鲨掠过浅滩,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只用阴影把整座港口一点点吞没。
“留他们一条空码头,”李强眯眼望着城墙上那些瑟缩的身影,语气里带着航海人特有的冷静,“等咱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空码头也保不住。”
舰队继续北指,船首劈开的白浪像一把缓慢推进的刀锋,把倭国海岸切成两半,留下身后那座空荡荡的港口在日光里发愣。
残阳斜照,石垒的望楼被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大名站在垛口后,海风掀动他玄色羽织,却掀不动他僵硬的嘴角。他双手死死扣在女墙上,指节发白,喉结上下滚动——每一次滚动都像吞咽一把碎冰。身后七八名武士垂首屏息,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远处海潮被船队压迫后发出的低沉轰鸣。
大名猛地转身,声音劈开嗓子:“立刻集结所有轻足!——快!”
嗓音沙哑得像被粗砂磨过,尾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家老闻声跪地,额头抵在木板上,连磕三下:“遵命!”随即半爬半跑地冲下石阶,木屐踏得石阶咚咚作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望楼下方,校场尘土飞扬。轻足们被从茅棚、渔寮、田埂里驱赶出来,手里攥着竹枪、镰刀、甚至削尖的竹竿。他们赤脚站在沙土上,脚踝沾着泥点,目光惊惶地望向远处海平线——那里,一排排白帆正缓缓升高,像一堵移动的城墙。有人下意识攥紧竹枪,却发现枪杆在掌心打滑,全是汗。
领命的三名武士站在队伍最前。最年长者咬紧后槽牙,腮帮绷得发硬,却还是弯腰拾起一面破旧的赤旗。旗面被海风吹得啪啪作响,像一记记耳光抽在脸上。他回头,看见轻足们弓着背、缩着肩,像一群被狼群围住的羊。
“跑……跑到江户?”他喃喃,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二十四磅炮?”
身旁的年轻武士脸色煞白,手里却不得不接过令旗。他侧过身,用袖子悄悄抹掉眼角的湿痕,再抬头时,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兄弟们——走!咱们……咱们去江户!”
话出口,声音却像被风撕碎。轻足们沉默地迈开步子,竹枪在肩头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像一串不祥的鼓点。
大名站在望楼最高处,目送那支单薄又杂乱的队伍蜿蜒出城门。他抬手想再喊一句“快”,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咳嗽。海风卷着沙土扑在脸上,他眨了眨眼,发现掌心全是冷汗——冷得像刚从冰窟里捞出的铁。
城下,尘土与暮色混在一起。轻足们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条模糊的黑线,消失在通往江户的驿道上。大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四道深深的指痕,像被恐惧亲手刻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