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江户城头,薄雾像一层湿冷的纱,把石墙、雉堞、望楼统统裹得朦胧。值夜的倭国士卒缩在箭垛后面,甲胄上凝着细小的水珠,顺着铁片滴滴答答地砸在木板上。有人把竹枪抱在怀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有人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低声抱怨。
“这鬼天气,比老家还冷……”
“守什么夜?汉国人昨天才打完大战,他们难道不累?”
“将军说‘轮岗到天亮’,天亮了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提心吊胆。”
说话的人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引来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哈欠声此起彼伏,像传染的疫病。有人揉着酸胀的眼睛,望向城外——雾太浓,连护城河对岸的芦苇都只剩一片模糊的剪影。城墙根下,昨夜新补的木栅还冒着焦糊味,提醒他们炮火并非幻觉。
就在此时,雾里忽然滚出一阵低沉的鼓声。
咚——咚——咚——
鼓点不疾不徐,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的胸口。
“什么声音?”
“鼓?是鼓!”
“汉国人来了?”
睡意瞬间被撕得粉碎。竹枪“哗啦”一声掉在垛口,有人踉跄着扑到箭垛前,瞪大眼睛。雾里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鼓声越来越近,仿佛有无数脚步踏在同一节拍上,震得石墙微微颤动。
“疯子!昨天才打完,今天一早就来?”
“他们不用睡觉的吗!”
抱怨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铁器碰撞、火绳枪匆忙上膛的杂乱声响。值夜的士卒手忙脚乱地推醒同伴,有人把头盔扣反,有人把火绳咬断,慌张得像被捅破的马蜂窝。薄雾深处,鼓声依旧沉稳,像一头缓步逼近的巨兽,让城头的每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雾还未散,像一匹湿重的布罩在江户城脊。炮兵营的二十七门六磅铁炮一字排开,炮口离垛口不到一公里,黑黝黝的膛口对准了城墙最薄的那段腰线。营长单膝跪在湿土上,左手拇指抵住标尺,右手握拳举起——那是早已约定好的开火信号。
空气里只有火绳“嗤嗤”燃烧的微响。他深吸一口带着潮气的冷风,拳头猛然落下。
“放!”
二十七门炮同时怒吼。炮身猛然后挫,铁轮碾得泥地飞溅;炮口喷出的火光在雾里撕开一道道橘红裂口,像二十七头火兽齐声咆哮。实心弹带着尖锐的啸叫离膛,划破薄雾,像一串黑色流星直扑城墙。
第一排炮弹率先命中。铁弹砸在夯土外包的青砖上,“砰”地炸起碎石雨;第二排紧跟而至,击中木栅与垛口,碎木片像刀片一样四散;第三排炮弹穿透前两排造成的缺口,直接钻进墙芯,夯土崩裂,灰白的尘柱冲天而起。
城头上,倭国士兵刚刚还在探头张望,此刻被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耳膜嗡鸣。有人本能地抱头蹲下,有人脚下一滑,直接从垛口摔进护城壕;更多的人扑倒在潮湿的木板上,双手死死抱住头盔,脸贴着冰冷的石面,连呼吸都忘了。碎石与木屑落在他们背上,像一场急促的冰雹。
炮口再次闪光,第二轮齐射紧随。铁弹接二连三撞击同一处墙线,夯土开始成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的黏土芯。碎石滚落,砸在护城河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木栅被连根掀起,连同上面的竹枪一起飞上半空,又重重摔回城头。
炮声滚过晨雾,像雷霆贴着地面碾过。城头的倭兵蜷缩在残破的垛口后,胸口贴着冰凉的石墙,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被震碎。他们只能听见铁弹撞击墙体的沉闷巨响,听见碎石如雨点般砸在盔甲上的叮当,听见自己心跳在耳鼓里狂乱地撞击——却听不见任何反击的号角。
城头仍在六磅实心弹的连续撞击下颤抖,碎石与木屑像雨点般四溅。就在倭国士兵紧贴着墙垛不敢抬头之际,另一股更加尖锐的呼啸从侧翼升起——步兵营的三门三磅炮已抵近护城河外三百多米处,炮口微仰,黑黝黝的膛口对准了城墙后的街巷。
“高爆弹——放!”
口令短促,火绳落下。三门小炮几乎同时喷出白炽的火舌。炮弹划出低矮的弧线,越过残破的垛口,直坠入城内。下一瞬,沉闷的爆裂声在居民区炸开。火团腾空,黑烟翻卷,冲击波像无形巨掌横扫木造长屋。屋顶被掀飞,梁柱折断,火焰顺着干草屋顶一路舔向邻近的库房。躲藏在墙后的轻足刚探出半个身子,便被气浪掀翻,竹甲炸裂,碎片嵌进皮肉;有人被震得七窍流血,倒在燃烧的榻榻米上,连惨叫都被浓烟呛回喉咙。
第二波高爆弹接踵而至。炮弹穿透薄木隔板,在狭窄的巷道中爆炸,碎木、铁钉、瓦砾化作暴雨般的利刃。一名武士正挥刀督战,刀光未落,火光已将他吞没——半截身子被抛上屋脊,残肢挂在飞檐,血顺着瓦沟滴落。更远的街角,一群轻足抱头鼠窜,却被第三枚高爆弹掀起的火浪追上,人像纸糊般被撕碎,残躯挂在断墙上,火光映出焦黑的轮廓。
城内顿时乱作一团。燃烧的木板噼啪作响,浓烟顺着巷道翻滚;伤者在血泊中爬行,哭喊声、爆裂声、火焰吞噬木料的爆裂声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喧嚣。城墙下方的倭国士兵惊恐回望,却只能看见自家街巷被火光照得通红,热浪扑面而来,连呼吸都带着焦糊与血腥。
六磅炮仍在轰击外墙,碎石崩落如雨;而三门三磅炮则像冷酷的工匠,有条不紊地把高爆弹送进每一条街道、每一座仓库。火光映红了黎明前的雾气,整座江户城仿佛被放在铁砧上,等待下一记重锤。
破晓的雾气尚未散尽,江户城内的街巷却已被惊恐的哭喊撕裂。三门三磅炮黑洞洞的炮口微微昂起,像三只冷峻的眼睛俯瞰着城郭。第一声闷雷般的炮响炸开,黑黝黝的铁弹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越过残缺的城墙,直直砸进一排简陋的木房。
轰——
火团在屋脊上炸开,杉木梁瞬间被撕成碎刺,带着火星的木板四散迸射。十几名轻足刚把竹枪倚在墙根,便被冲击波掀翻。有人胸口被整块飞起的屋椽贯穿,钉在对面土墙上;有人被爆风卷上半空,又重重摔进燃烧的榻榻米,火舌迅速舔上他的棉甲,发出“滋滋”的焦糊声。飞溅的木片像无数锋利的刀片,扎进旁边轻足的肩头、面门,血珠顺着碎木纹理滚落,滴进火里,发出“嗤”的轻响。
炮击没有停歇。第二轮、第三轮铁弹接连落下。每一枚炮弹都精准地穿透脆弱的屋顶,落入拥挤的屋内。爆炸掀起的气浪把纸门撕得粉碎,燃烧的碎纸在半空翻飞,像一群带火的蝴蝶。木柱折断的声音、屋瓦坠地的轰鸣、伤者撕心裂肺的惨叫,汇成一曲令人牙酸的哀歌。火舌顺着干草屋顶一路蔓延,整条巷子瞬间变成一条炽烈的火巷。浓烟翻滚,带着肉被烤焦的刺鼻气味,逼得尚在喘息的轻足们连滚带爬地逃出火场,却在街巷口又被下一枚炮弹的爆风掀翻,重重砸在石板路上。
城内的高墙挡不住爆炸的冲击。木梁倒塌的巨响混着血肉撕裂的闷声,在狭窄的巷弄里来回撞击。有人拖着被木片扎穿的腿,踉跄几步便倒在火堆里,只剩下一声短促的哀嚎;有人抱着被炸断的胳膊,血从指缝间狂涌,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躲避的角落。燃烧的碎木、滚烫的铁钉、四散的火星,像一场无情的暴雨,把整条街染成一片赤红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