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江户平原,薄雾像一层被轻纱掀起的潮气,贴着草叶缓缓流动。东方天际泛起蟹壳青,微光先落在汉军炮阵的二十七根黝黑炮管上,又悄悄爬上步兵肩头的刺刀,把冷铁镀成淡银色。
谭文立于阵后,披风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深蓝制服下紧束的腰带。他的目光掠过三百步外的江户城墙——那道灰褐色的脊线此刻安静得像一头伏地的兽,却在昨夜留下焦黑的伤口。残烟从缺口处袅袅升起,与薄雾交织,仿佛城还在喘息。
步兵排成三列横阵,第一排单膝跪地,第二排直立,第三排斜刺刀上肩。燧发枪的燧石在微光里闪着暗火,像一排排尚未点燃的星。没有人说话,只有风掠过枪管时发出极轻的嗡鸣,像远处在试弦的弓。
炮兵营的火炮静静蹲伏,铁轮陷在昨夜被雨水泡软的泥里,炮口微微昂起,对准城墙最薄的那一段。炮手们把火绳缠在指间,像捻着一条随时会醒的蛇。他们的呼吸与薄雾同步,每一次呼气都在炮口前凝成小小的白团,又很快被风吹散。
更远处的江户城内,偶尔传来瓦片坠落的脆响,像有人在暗处轻轻敲响铜铃。城头没有旗帜,也没有弓影,只有几只早起的乌鸦扑棱着翅膀掠过残垛,黑羽划过晨光,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阴影。
谭文抬起手,风立刻弱了半分,仿佛整个平原都在等待他的手势。他的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没有鼓声,没有号角,只有三百多双眼睛在同一瞬间收紧瞳孔,把江户的轮廓钉在视线最深处。
时间被拉得很长。薄雾在草尖上滚动,像一条无声的河;炮口的黑铁映出天边渐渐透亮的云,像一弯尚未出鞘的冷月。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连风也停了,只剩江户城在晨光里微微颤动,像一颗被攥紧的心脏,等待最后的裁决。
晨雾像一层未散尽的硝烟,在江户外郭与汉军阵线之间缓缓流动。
谭文站在步兵前排左侧,披风下摆被潮风掀起,露出深蓝制服上暗金色的肩章。他左手按在刀柄,右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微动,像随时会拔刀出鞘。
对面,城门洞的阴影里先亮起一抹苍白——那是白旗的边角。随后,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碎石与残瓦上,发出细碎却整齐的“嚓嚓”声。几百名倭国武士排成两列,手持未出鞘的佩刀,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仿佛用身体在丈量最后的尊严。他们身上的铠甲在晨光里泛着冷铁色,却掩不住衣摆与护臂上的焦痕与血迹。
最前方的武士高举一面素白旗,旗面被晨风撑得猎猎作响,像一条不肯低头的鱼。他身后,几十名轻卒抬着简易担架,担架上盖着干净的草席,只露出几双绑着绷带的脚。再往后,便是被绳索牵成一列的汉国商人——有的走路踉跄,有的由人搀扶,灰布囚衣上血迹早已干透,却仍被黎明的冷光映得刺眼。
汉军阵线微微一紧。最前排的步兵“哗”地站起,燧发枪齐刷刷抬起,枪机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炮手们把火绳从火门上移开半寸,只用余光扫过对面,像确认风向。空气里只剩潮风掠过枪管时的低吟,以及远处江户城头残旗的扑簌声。
谭文没有下令开火。他的目光越过武士的肩头,落在那排商人脸上——干裂的嘴唇、凹陷的眼窝、却仍旧倔强的眼神。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整个阵线便像被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勒住,枪管微微下落,却仍保持随时击发的角度。
白旗在雾中晃动,旗角掠过武士的盔缨。双方隔着不足百步的薄雾对视,没有人说话,只有担架上的草席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苍白的脚踝。谭文的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敲了两下,像在数心跳,也像在提醒所有人:此刻的安静,只是风暴前最后的屏息。
雾薄的晨光里,倭国使臣踩过碎瓦,走到两军之间的空地,双手高举,声音刻意放得洪亮:“奉大将军之命,人已全部送回,条件悉数应允!”
他侧头示意,身旁武士松开绳索,六十三名汉国商人踉跄走出。他们蓬头垢面、衣襟血迹斑斑,却在踏过中线那一刻挺直了脊背,狠狠扫了倭人一眼,仿佛要把这几个月的屈辱钉进对方的骨头里。
谭文没有迎上去。他站在阵列最前方,单手扶刀,目光先落在那支单薄的队伍上,再慢慢抬到倭国使臣脸上。空气像被拉紧的弦,连晨风都停了。
副官快步贴近他耳边,低声而清晰:“团长,只回来六十三人,其余……下落不明。”
这句话像火镰擦过燧石,瞬间点燃了所有压抑的怒火。谭文眼底寒光一闪,声音不高,却让四周鸦雀无声:“三百人,只剩这些?”
没有多余的命令,阵列最前排的步兵已齐刷刷抬起燧发枪,枪机“咔哒”一声,刺刀在朝阳下闪出森白锋芒;炮手把火绳重新压回火门,炮口微微下压,对准了使臣与武士的脚下。上百支枪口、九门三磅炮,像一片冷铁森林,沉默却杀意汹涌。
倭国使臣的笑容僵在脸上,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强撑着躬身,声音发颤:“这中间确有误会!人已尽数交还,余者……余者我等愿以重金赔偿,加倍赔偿!”
他身后的武士握刀的手微微发抖,脚步不自觉地往后蹭,却被身后黑洞洞的炮口逼回原地。
谭文一步未动,只抬手,掌心向下虚按。枪管齐刷刷又压低一寸,整齐的金属碰撞声像一记闷雷,震得使臣膝盖发软。
“误会?”谭文的声音冷得像刀背,“三百条命,只剩六十三,这误会未免太大了。”
使臣额上的汗珠滚进眼角,刺痛却不敢眨眼。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都在这片铁壁般的沉默前显得苍白。风重新掠过平原,卷起尘土,也卷起使臣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他第一次真切感到,倘若再有一句搪塞,眼前这堵蓝衣铁墙便会毫不犹豫地碾碎他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