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穹顶的水晶吊灯缓缓旋转,烛光被棱镜切割成无数细碎的金箔,雨点般洒落在拼花地板上。小步舞曲的旋律像一条看不见的丝带,牵着贵族们的脚步在镜面之间来回滑动。女宾们的裙撑掠过地面,发出丝绸与蕾丝摩擦的沙沙声;男宾们的马刺偶尔相碰,清脆的叮当仿佛节拍器,为乐队再添一层节奏。空气里混合着玫瑰露、烤杏仁与蜡烛融化的蜂蜡味,连呼吸都带着甜腻的厚度。
林远舟被安置在一张弧形长桌的上首,桌面铺着暗金织锦,边缘垂下流苏,像一条静止的金色瀑布。他的左手边是国王,右手边是布莱克;对面则是一排排贵族,领口的勋章与耳坠在烛光里闪成一条移动的银河。侍从们无声地穿梭,银托盘高举过肩,托盘上的水晶杯盛着淡金色的香槟,气泡沿着杯壁上升,像一串跳动的音符。
查理一世拍了拍手,乐声顿时柔缓下来,转为抒情的慢板。国王侧过身,笑容亲切得像一位好客的主人,嘴里却吐出一连串林远舟听不懂的轻快句子。布莱克微微前倾,用几乎贴着耳廓的声音翻译:“陛下问您,可曾尝过伦敦的蜂蜜酒?他说这酒里加了来自肯特郡的百里香,是宫廷秘方。”林远舟只能点头微笑,学着周围人的样子端起杯子。酒液入口,甜中带辣,他却尝不出百里香,只觉得舌尖像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
银刀、银叉、镀金餐刀依次排开,每一把的柄端都刻着不同的王室纹章;餐盘是细瓷,盘沿描着一圈极细的钴蓝藤蔓,中央却绘着东方的山水——显然是为了迎合今天的主题。林远舟盯着那山水看,越看越觉得像自己家乡的青绿卷轴,只是被缩小了无数倍,囚禁在一只直径不过二十厘米的圆盘里。他下意识用指尖轻触盘沿,瓷面冰凉,像一块被夜露打湿的青石。
布莱克比他更局促。平民出身的他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银器和水晶,面前光是餐刀就有四把:切肉的、切鱼的、切奶酪的、抹黄油的。他悄悄把四把刀按大小排成一排,像研究航海图似的皱着眉,最后干脆放弃,端起离自己最近的那只高脚杯,假装对杯壁里不断升腾的气泡产生了浓厚兴趣。香槟溅出一滴,落在他袖口,他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擦,却越擦越湿,只好尴尬地把手藏到桌下。
乐声再次转急,舞池里的身影旋转得更快。一位贵妇的裙摆在空中绽开成一朵巨大的芍药,险些扫过林远舟的膝盖;他下意识往后一缩,膝盖撞上桌脚,发出一声闷响。国王转过头,关切地问了一句什么。布莱克连忙翻译:“陛下问您是否不适,需不需要换到更安静的侧厅?”林远舟摇头,努力让嘴角保持上扬的弧度,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微笑可以通用,可一旦要开口,他连“谢谢”都只能用点头代替。
于是,他只能把目光投向舞池,看那些旋转的裙摆与翻飞的手套,像看一场没有字幕的歌剧。乐师的小提琴拉出长长的颤音,贵族们随之俯身、旋转、抬臂,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被尺子量过。林远舟忽然想起家乡庙会里的高跷队,也是这般热闹,却踩得尘土飞扬;而此刻,尘土被波斯地毯隔绝,连脚步都变得轻盈无声。
布莱克悄悄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大人,若实在词穷,便举杯示意。在这里,沉默比说错话更安全。”林远舟轻轻“嗯”了一声,举杯时,杯壁映出自己微微扭曲的倒影——那是一张带着礼貌微笑,却掩不住局促的脸。倒影之外,水晶吊灯仍在旋转,烛光仍在洒落,乐声仍在攀升,仿佛整个伦敦的繁华都浓缩在这一张长桌与一圈旋转的裙摆之间,而他与布莱克,不过是被偶然卷进漩涡的两片落叶。
乐曲暂歇,水晶吊灯的光斑在杯壁上晃动,像一池金色的涟漪。查理一世松开餐刀,银柄与瓷盘相碰,发出清脆一声。他侧身转向林远舟,语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王者节奏:
“阁下,英格兰愿与贵国缔结一条直通皇室的商路。所有货物由王室船坞优先装卸,关税降至现行的一半;若遇私掠,皇家舰队全程护航。至于伦敦的商会——”他微微一笑,指尖在桌布上划出一道无形的线,“——他们只能排在王室之后。”
话音落下,周围几名贵族举杯的动作为之一顿,空气仿佛被短暂抽空。
林远舟垂眸,指尖轻抚过袖口暗纹,心中却像拨动算盘:若只与王室交易,航线、货量、价格便全由对方说了算;一旦政局翻覆,所有本钱都将沉进泰晤士河。他抬眼时,神色已恢复成商人惯有的从容,先以汉语低声对布莱克吩咐一句,再由布莱克转译成流畅的英语:
“陛下的盛情,鄙人感激不尽。然汉国商律开明,贸易之门向四海而开。鄙人只是一介行商,手中既无官印,也无总领敕书,无权替汉国应允独占之约。倘若日后汉国遣使而来,陛下的条件大可呈于庙堂,届时再议不迟。”
他语气温和,却像丝绸里裹着钢针——既不撕破颜面,也留足退路。
查理一世眸光微闪,唇角的弧度未变,指尖却轻轻敲了一下桌面。那一声轻响,被乐队的弦乐恰好掩去。
林远舟顺势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盒面以檀木为底,嵌着细如发丝的银丝云纹。他双手奉上,指尖一弹,盒盖微启,露出内里一块羊脂玉佩——通体莹白,只在中央沁着一抹翠绿,雕成首尾相衔的双鱼,寓意“有余”。玉色在烛光下流转,仿佛把江南的春水凝在了方寸之间。
“此为此次叨扰的回礼,”他声音不高,却让近旁几名贵妇不由自主地前倾,“玉出昆仑,经万里海途而来,愿以‘双鱼’祝陛下福寿绵绵,也祝两国商路长久通达。”
查理一世接过锦盒,指腹在双鱼纹上停留片刻,抬眼时,方才那丝锐利已被笑意掩去。他将玉佩举至烛火前,让翠色在水晶吊灯下折射出一道温润的光,朗声道:
“好一块‘通海之钥’!阁下的诚意,朕已看见。既如此,王室港口随时为汉国商船敞开——至于独占与否,且待贵国的回音。”
他挥手示意,乐队立刻奏起欢快的加沃特舞曲。玉佩被收入国王腰间的丝囊,锦盒则由侍从捧退。林远舟微微颔首,心中那根绷紧的弦悄然松了半寸:生意未绑死,人情已送出,剩下的路,仍可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