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海面被夕阳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三艘汉国武装风帆商船排成斜线,褐帆鼓胀,船尾浪头翻白。每艘侧舷各探出六门十二磅长炮,炮口黑黝黝地指向后方。炮手赤着上身,汗水混着火药渣顺臂滑落;装填手踩动滑轮,铁弹与药包依次滚入膛室,木槌撞击炮闩的闷响连成一片。
后方不足半链处,两艘低矮海盗船贴浪追来。它们披挂着破帆与锈锚,船首斜桅像张开的獠牙。每艘海盗船侧舷仅露三门六磅小炮,炮声短促却密集,铁丸落在商船周围,溅起一柱柱水墙。
“稳住舵!”
最前那艘商船的船长立在舵楼,嗓子被硝烟呛得沙哑。他一手按住帽檐,一手攥着铜喇叭,吼声压过炮声:“左舷——放!”
十二磅炮齐声咆哮。炮身猛然后坐,粗缆在滑车上吱呀作响;白烟腾起,像一堵墙被风瞬间吹散。下一瞬,一枚黑铁弹丸撕开硝烟,直贯海盗船左舷。木屑与铁钉迸溅,船板被撕出脸盆大的破洞,海水狂灌而入。
“好!”炮位上爆发出嘶哑的欢呼。炮手顾不上抹脸,立刻把擦炮杆捅进炽热的炮膛;副炮手抱着下一发炮弹,像抱着滚烫的石头。
海盗船在破口处倾斜,船头的小炮被迫抬高,炮弹呼啸着掠过商船桅杆,斩断一根支索。帆布哗啦一声塌下半幅,却没有人去扶。所有水手都奔到炮位,用肩膀顶住后坐的铁兽,继续装填。
第二艘海盗船见同伴受创,加速切向商船尾流。船长嘶吼:“调头!别让它们贴上来!”舵柄猛打,船身倾斜,炮口重新压低。炮手们随着船身摇晃,汗珠甩成弧线。
又是一轮齐射。十二磅炮的怒吼盖过海浪,铁弹在海盗船艏楼炸开,木板像纸片般飞起。海盗船速度骤减,船头破帆被风撕得七零八落,船身开始原地打转。
“保持距离!继续轰!”
船长把喇叭举得更高,声音在硝烟里颤抖却坚定。商船队缓缓转向,侧舷再次对准目标。炮口火光连成一片,海面被映得通红。
海盗船的黑旗终于歪斜,船身逐渐下沉。破帆被海水吞没,只剩桅杆顶端那面残破的骷髅旗,在炮火与浪涛间无力地摇晃。
甲板上一片忙乱。粗麻绳被拖得吱呀作响,断桅的残桩在风里晃动,像一柄随时会砸下来的长矛。木匠抡起斧头,把备用杉木削成楔子;水手们肩扛撬棍,喊着号子把倒下的横桁重新顶起。汗水混着木屑,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却没人顾得上擦一把。
就在最后一根支索被重新拴紧的瞬间,了望手的惊呼划破嘈杂:“左舷!海盗——又来了!”
海天相接处,几道黑影破浪而来。破帆鼓胀,船首斜桅像张开的獠牙。隔着半片海面,对方的小炮口先喷出火光。六磅铁弹呼啸着掠过甲板,砸在船舷外侧,激起一人高的水柱。咸腥的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炮手们被淋得睁不开眼,却没人后退半步。
“转舵!左满舵!”
船长的吼声压过浪声。舵柄猛打,船身倾斜,甲板上的木桶咕噜噜滚向一侧。船舷的十二磅长炮顺势转向,黑黝黝的炮口对准逼近的黑影。炮长挥下小旗,嘶声吼道:“放!”
轰——
火光在炮口炸开,白烟像一堵墙瞬间竖起。炮弹撕裂空气,带着低沉的咆哮扑向海盗船。下一刻,对方船首的破帆被整个掀起,碎布与木屑四散飞溅。船身猛地一震,甲板上的海盗像被无形巨手掀翻,撞成一团。
硝烟未散,第二轮齐射已准备就绪。炮手们赤着上身,肌肉在火光里绷紧发亮。装填手把药包塞进炮膛,铁弹紧随其后,木槌敲击炮闩的闷响连成一片。又是一声巨响,炮弹正中对方船腹。木壳像纸糊般被撕开,海水汹涌灌入。海盗船剧烈倾斜,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对面船头,一个戴黑巾的海盗头目瞪大双眼,脸上飞溅的木屑划出血痕。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三艘褐帆巨影,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惊呼:“这……这是什么船?炮口比我们桅杆还粗!”
回答他的,是第三轮齐射的怒吼。火光映红海面,破碎的船板与黑旗一同被海浪吞没。
海风突然变得腥涩,像一把钝刀刮过甲板。
褐帆商船才刚把桅杆补好,船舷的硝烟尚未散尽,便又有黑影从另一侧破浪而来。破帆、锈锚、狰狞的兽首木雕,一排接一排,像从海底浮出的幽灵。船长站在舵楼,手还按在尚有余温的铜喇叭上,喉咙却像被盐粒堵住——那些黑影不是两三艘,也不是四五艘,而是整整一条弧形的包围线,把海面切成一口黑色的井。
桅杆上的了望手声音发颤:“左边……右边……后面也有!”
声音顺着索具滚下来,砸在每个人背上。原本忙碌的甲板瞬间安静,只剩粗重的呼吸和绳索摩擦的细响。船长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一圈,看见炮手们还握着湿淋淋的火绳,看见水手们的指节因攥紧帆绳而发白。他咬紧牙关,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命令——海面像一块被黑手慢慢收紧的布,而他们正站在布中央。
“升帆!全帆!”
嘶哑的吼声终于冲破喉咙。帆布被风灌得猎猎作响,像濒死的巨鸟奋力拍翼。舵柄猛地向左打到底,船身倾斜,海水从排水孔哗哗涌出。炮手们顾不得擦拭炮膛,直接塞进下一发铁弹,炮口对准最近的黑影。然而,黑影们并不逼近,只是保持着包围的弧形,像一群耐心的狼,等待猎物自己耗尽气力。
船长站在舵楼边缘,手背青筋暴起。他看见最前方那艘海盗船的船首木雕——张开的獠牙、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对着他冷笑。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鼓槌砸在空木桶上,一声比一声重。褐帆商船在包围圈里划出一道白线,试图寻找最薄弱的缺口,可每一次转向,黑影便像潮水一样随之移动,始终保持着那道死亡的圆弧。
“不是军舰……不是军舰……”
船长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他望向自己的炮位——十二磅长炮在甲板上显得沉重而孤独,炮口指向的每一处,都有更多的黑影在晃动。水手们的眼神开始涣散,有人把帆绳攥得太紧,指节泛白;有人把额头抵在桅杆上,像在与木头交换温度。船长深吸一口气,咸涩的空气灌进肺里,像灌了一壶冰水。
“选一个方向……冲出去!”
他的声音在风里碎成几段,却仍被每个人听见。舵柄再次猛打,船头对准包围圈最狭窄的一处。帆布鼓胀到极致,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炮手们把最后一发铁弹推入膛室,火绳在风里颤抖,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船长站在舵楼最高处,背对夕阳,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把即将刺破黑幕的剑。
包围圈的黑影开始躁动,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群。褐帆商船却不再犹豫,船首劈开浪花,直直撞向那道最薄的黑暗。风帆猎猎,炮口喷火,甲板上的呐喊与海浪的咆哮混成一片——这是孤注一掷的冲锋,也是困兽最后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