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所的棚顶被午后的太阳烤得发亮,空气里混着谷壳的清香与机油的辛辣。大明官商们围成一圈,官靴与布鞋在石板上踩出杂沓的声响。
“精米、精面先放一边。”年长的领队把折扇一合,用扇骨敲了敲掌心,“熊总督的原话——‘能入口就行,越多越好。’粗粮便宜,煮成粥也能撑饥民,比几袋精粮顶用。”
旁边穿青布长衫的粮商点头附和:“糙米、碎麦、高粱,统共装进麻袋,一袋能顶三袋精米。价格低,分量足,运到福建还能剩下一笔脚力钱。”
他们说话时,一列小号蒸汽火车正缓缓驶入站台,白汽喷在拱形棚顶,像薄雾罩住了人群。搬运工赤着上身,肩扛麻袋穿梭其间,汗水在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光点。
“那就这么定。”领队抬手,指向交易所西侧的粮垛,“糙米区留人谈价,按车皮走。其余跟我去军械局。”
话音未落,一名穿制服的招待所小哥已挤过人群,手里晃着通行牌:“诸位,这边请。军械局离市场两里地,有轨车直达,半小时就到。”
粮商们分成两股。留下的人立刻被糙米区的干事围住,干事把当日牌价板往他们眼前一递:“糙米统价,浮动不超半成。要批发的,这边签单。”
另一拨人跟着招待所小哥穿过晒得发烫的广场。有轨车停在铁轨尽头,车头喷着白汽,像一匹安静的黑马。车轮与铁轨轻碰,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诸位上车。”小哥掀开车门,“军械局新到的火绳枪、后膛炮、精铁刀,都在展厅摆好了。先看样,再谈价。”
车门合上,蒸汽笛短促一鸣。马车沿着铁轨滑出,留下一串白烟与粮垛那边的讨价还价声。糙米麻袋正被工人扛上敞口车厢,谷壳在阳光里闪着细碎的金光,像一条流动的河。
军械局的大门才推开,一股混着火药与机油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高高的拱顶下,阳光从天窗斜落,像一把巨大的聚光灯,把展厅正中的火绳枪一排排照得发亮。枪管乌青,枪托油润,铜件闪着冷光;长的、短的、弯柄的、直柄的,像一片沉默却锋利的森林。最前排那几支还套着半旧的皮背带,仿佛刚从演习场撤下,带着硝烟的余温。
褐衣的大明官商们脚步一顿,眼睛齐刷刷被钉在墙上——那里挂着一列比他们胳膊还长的燧发枪。过去,这种新式步枪在边境黑市被炒成天价,如今却像晾衣杆一样并排悬着,枪机锃亮,击锤半张,像在等人轻轻一扣。有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指尖刚碰到冰冷的钢铁,便猛地缩回,像被火烫了一般。
“这……这也能摆出来卖?”
“可不是,连上好的胡桃木托都雕了防滑纹。”
“过去咱们使的鸟铳,装一次得半柱香,这玩意儿一扣火石就响。”
惊叹声未落,目光又被展厅中央的三尊火炮拽走。最大的一尊炮管粗如人腰,炮架铁轮锃亮,像一头蹲伏的巨兽;旁边稍小的一尊炮口微张,黑幽幽的洞口仿佛能吸进人的影子;再旁边那尊专为船舷设计的火炮,炮身修长,尾座还带着铜制的海上固定环,仿佛随时能轰碎海浪。炮身刷着暗绿漆,阳光一照,泛起金属特有的冷辉。
“我的老天,这要是拖回福建……”
“别做梦了,先看炮,一转就开,装填比咱们老炮快十倍。”
“还有那轮子,铁铸的,推起来跟牛车似的稳。”
说话间,又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展厅另一侧的整面墙上,挂满了精钢打造的长短刀:长刀刀背厚重,刀锋却薄得能映出人影;短刀弧度优雅,柄尾缠着防滑绳;更有那几副胸甲,甲片如鱼鳞般层叠,敲上去“叮叮”作响,却轻得不可思议。
“这甲片,连片都一模一样,怎打出来的?”
“看那刀背上的血槽,深却匀称,砍下去怕是能直接放血。”
“咱们过去用的铁甲,一片得锤三天,这倒好,像裁纸一样裁出来。”
官商们绕着展台转圈,手指在枪托上摩挲,在火炮上触摸,在刀锋上轻弹。每一次触碰,都激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像一群第一次进城的孩童。他们彼此交换着眼色,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股子灼热——这不是买兵器,这是把未来的战场直接搬回了家。
展厅里灯火通明,铁器与火药的气味在空气中交织。军械局的接待人员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将一支支火绳枪、一柄柄钢刀依次递到褐衣客商的掌心。他们对这些来自遥远海岸的陌生面孔早已见惯,目光只停留在银票与货单的厚度上,不问旗帜,不问来路。
墙角的木箱刚被撬开,黝黑的三磅野战炮斜倚在软垫上,炮管短粗,炮耳铸得圆润;六磅长炮则被铁链吊起,炮口微张,像一条沉默的巨蟒。再往后,十二磅舰炮的炮架闪着新刷的桐油光泽,铁轮碾过地板,发出低沉的轧轧声。每一样器物都明码标价,价签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便被匆匆揭下,换上新的数字——行情日日翻新,需求却节节高涨。
展厅外的卸货场同样热闹。帆布篷下,一垛垛精铁炮弹堆成小山,黑漆的引火管整齐码放,像一片沉默的森林。搬运工赤着上身,肩扛木箱,汗水在石板上淌成蜿蜒的小溪。木箱里装的是铜制引火孔、铁制炮刷、铅弹与火药袋——配件齐全,随时可上船、可上阵、可上火线。
更远处的栈桥边,几艘小船悄悄靠岸。船帆破旧,吃水却深,船舱里传来低沉的交谈声。没有旗帜,没有通关文书,只有一袋袋银元被抬上码头,换来的是轻巧的三磅炮和沉甸甸的火药桶。黑夜里,这些炮管被帆布裹紧,吊上桅杆低矮的快船;天亮前,快船已没入雾色,只留下水波上一道隐约的涟漪。
与此同时,另一些船队则大张旗鼓。高耸的帆桁下,士兵列队,火绳枪与燧发枪交错背负;炮车被牛马拖曳,碾过尘土飞扬的官道。辎重里不仅有铁炮,更有成捆的刺刀与胸甲。旗帜在风中猎猎,号角在黄昏里悠长——火力的竞赛,已不再是暗地里的交易,而是公开的对峙。
火药味在季风里越飘越远。港口外的海面上,黑帆与褐帆交错;内陆的河口,铁炮与竹排对峙。每一声炮响,都像在提醒人们:当军火成为商品,硝烟便不再是传说,而是随时可能升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