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江州驿馆。
这里已被周文焕带来的禁军护卫层层把守,戒备森严。林逸只带了柳乘风一人,经过三道盘查,才被引入驿馆后院的一间静室。
室内只点了一盏灯,周文焕已换下官袍,身着常服,正独自对弈。见林逸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抬手示意:“林大人请坐。会下棋吗?”
“略知一二。”林逸在对面坐下。
棋盘上黑白交错,局面复杂。周文焕执黑,落下一子,看似随意地问道:“林大人以为,江州这局棋,谁占先手?”
林逸扫了一眼棋盘,执白落子一角:“下官愚见,先手未必是好事。棋局初开,落子太急,易露破绽。”
“哦?”周文焕抬眼看他,“那依林大人看,谁在急?”
“急的人很多。”林逸又落一子,“四海商行急着夺回失地,王家急着撇清关系,宇文刺史急着稳住局面,谢公子急着……达成某种目的。”他顿了顿,“当然,周御史也急着查明真相,以复皇命。”
周文焕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林大人倒是看得明白。那林大人自己呢?急不急?”
“下官只急一件事。”林逸直视他,“江州不能乱。乱了,运河阻塞,江南财赋受损,北疆粮饷不济——这才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好一个国本。”周文焕落子,封住白棋一片活路,“可本官怎么听说,林大人这些日子,又是结交沈家,又是组建护商队,还在码头安插人手,倒像是在……经营自己的地盘?”
这话已近乎撕破脸。柳乘风站在林逸身后,手按刀柄。
林逸面色不变:“下官所做一切,皆为稳定江州商事,畅通运河。沈家是江州商界砥柱,护商队是为维护码头秩序,安插人手是为及时了解商情、预防祸端。周御史若觉不妥,可随时查证。若查出下官有半点私心,甘受国法。”
他推出一枚白子,不仅解了围,反在黑棋阵中开辟出新局面:“倒是有些人,表面为公,实则谋私。借整顿之名,行倾轧之实;借查案之由,行灭口之事。周御史奉旨南下,想必不愿被人当刀使,更不愿……查到最后,发现自己查到了不该查的人头上。”
周文焕执棋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林大人这是何意?”
林逸从袖中取出那枚玉蟾蜍坠子,放在棋盘边:“这是昨夜西城货栈纵火现场附近发现的。四海商行伙计的护身符。纵火之人,至少有一方是四海商行。”
他又取出吴老板画的那几个狄文符号的拓纸:“这是墨韵斋吴老板暗中记下的符号,出自一张阴山秘道图。图中不仅有从大周通往狄人王庭的路线,还有从王庭南下的虚线,旁注狄文,意为‘借道’、‘换装’、‘冒功’。”
周文焕脸色终于变了。他拿起拓纸,对着灯光细看:“此物从何而来?吴老板人在何处?”
“吴老板被王家囚禁,险些灭口,现已被下官的人救下,秘密保护。”林逸沉声道,“至于这张图的原件,此刻应在谢云澜手中。而谢家,与东宫关系匪浅。”
室内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响。
良久,周文焕缓缓放下拓纸,长叹一声:“好大一盘棋。”
“不止一盘棋。”林逸道,“宇文刺史私造军械,部分流往山南高焕,部分可能藏匿备用。皇后宫中内侍密会宇文述,又见杜鸿渐。东宫强索北疆及军械图纸。如今又有这张阴山秘道图……”他顿了顿,“周御史,您说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周文焕沉默良久,忽然道:“林大人可知,本官此次南下,除了整顿漕运,还有一道密旨?”
林逸心念一动:“请御史明示。”
“陛下年迈,近来龙体欠安。”周文焕声音极低,“太子监国,三皇子协理兵部。朝中暗流涌动,边关也不安宁。陛下密旨:若江南有变,可便宜行事,务必确保漕运畅通,江南安稳。”
便宜行事!这四个字意味着极大的权力,也意味着极大的责任。
“陛下英明。”林逸道,“只是眼下江州,宇文述掌控州兵,可能还调了外兵入城。谢云澜手握要命的地图。四海商行困兽犹斗。沈家与下官虽有些力量,但不足以控制全局。周御史若要‘便宜行事’,需有雷霆手段。”
周文焕盯着他:“林大人有何高见?”
“下官有三策。”林逸竖起三根手指,“上策:请周御史立刻以钦差身份,接管江州防务,调附近州县卫所兵入城,控制局面。同时,密奏朝廷,陈明江州危局及阴山秘图之事,请陛下圣裁。”
“中策:联合沈家及江州本地守法商号,以护商队为基,组建临时联防,控制码头及要道,与宇文述形成制衡。同时,公开部分四海商行罪证,分化其与王家的联盟,逼宇文述表态。”
“下策……”林逸顿了顿,“立刻护送周御史安全离开江州,将此地危局上奏,由朝廷另派大军处置。但此策耗时太久,期间江州恐生大乱,运河必断。”
周文焕听完,沉吟不语。半晌,他问:“林大人倾向哪一策?”
“上策虽好,但需周御史有足够魄力,且要防备宇文述狗急跳墙。”林逸实话实说,“下策最稳,但代价太大。下官以为,中策可行。以周御史钦差身份为旗,以护商队联防为盾,以分化瓦解为矛,步步为营,稳住江州。同时,密查阴山秘图及军械流向,收集铁证。”
“林大人可愿助本官?”周文焕目光炯炯。
“下官责无旁贷。”林逸拱手,“但有一事,需周御史首肯。”
“讲。”
“无论局势如何变化,江州码头秩序不能乱,运河不能断。护商队联防,需由周御史正式授权,并公告全城,以安商民之心。”
周文焕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的江州城。良久,他转身:“准。明日本官便发告示。另外……”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递给林逸,“此乃钦差临时调兵符,可调附近三县卫所兵,限额五百。林大人收好,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林逸郑重接过金牌。这是信任,也是重担。
“还有,”周文焕压低声音,“杜鸿渐那边,本官会设法联络。此人若真与皇后、太子无涉,或可成为助力。”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禁军护卫急报:“御史大人,驿馆外被州兵包围了!带队的是郑长史,说是奉宇文刺史之命,保护钦差安全!”
周文焕脸色一沉:“保护?怕是软禁吧!”他看向林逸,“林大人可能从暗道离开?”
林逸点头。柳乘风早已探明驿馆地形,确有一条通往相邻民宅的旧暗道。
“那就快走。”周文焕道,“记住,明日午时之前,护商队联防必须成型。本官这里,他们暂时不敢动。”
林逸与柳乘风迅速退入密室暗门。就在暗门合拢前,他听到周文焕朗声对外道:“请郑长史进来!本官正想问问,江州的州兵,何时成了私兵,敢围钦差行辕!”
暗门闭合,隔绝了声音。
暗道潮湿阴暗,两人快步疾行。柳乘风低声道:“公子,宇文述动手比我们想的快。”
“他必须动。”林逸声音冷静,“周文焕一到,他的很多事就藏不住了。围困钦差,是铤而走险,但也说明……他可能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什么后手?”
“要么,他有把握让周文焕‘查不出’什么;要么……”林逸眼中寒光一闪,“他根本没打算让周文焕活着离开江州。”
说话间,已到暗道尽头。推开伪装成柴堆的暗门,外面是一条僻静小巷。
韩铁山已带人在此接应:“公子,沈小姐派人传信,沈家所有护卫已集结完毕,赵会长等几家也带了人来,总共两百三十人,现在都在沈园待命。”
“宇文述有什么动作?”
“州兵已封锁四门,许进不许出。郑观带三百人围了驿馆。另外,还有约五百人的队伍,从北门入城,看服色……确实是庐州兵。”
一千多人的兵力,宇文述这是要武力控制江州!
“回沈园。”林逸翻身上马,“另外,派人去给金风细雨楼的萧先生传个信——告诉他,买卖来了,我要知道宇文述和谢云澜下一步的具体计划,价钱随他开。”
马蹄声在空寂的街巷中回响。夜色如墨,江州城像一头被惊扰的巨兽,开始露出獠牙。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刚刚从密室转移到更广阔的战场。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完)